輯六南北遊蹤昆明的雨(1 / 3)

輯六南北遊蹤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角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麵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麵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紮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紮。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他跳下去把雞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幹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幹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裏頭還有許多草莖、鬆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鬆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元那樣大,滴溜兒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隻有做菜時配色用,沒什麼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喝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做“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雲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麼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裏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裏麵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裏的滿池清水,看了著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裏),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隻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麵,一隻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簷下站著。酒店院子裏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載一九八四年第十期《北京文學》滇遊新記滇南草木狀

尤加利樹尤加利樹北方沒有。四十六年前到昆明始識此樹。樹葉厚重,風吹作金石聲。在屋裏靜坐讀書,聽著嘩啦嘩啦的聲音,會忽然想起,這是昆明。說不上是鄉愁,隻是有點覺得此身如寄。因此對尤加利樹頗有感情。

尤加利樹木理旋擰,有一個特殊的用途,作枕木,經得起震,不易裂。現在枕木大都改成鋼或水泥製造的了,這種樹就不那麼受到重視了。樹葉提汁,可製糖果,即桉葉糖。愛吃桉葉糖的人也不是很多。

連雲賓館門內有一棵大尤加利樹,粗可合抱,少見。

葉子花昆明葉子花多,楚雄更多。龍江公園到處都是葉子花。這座公園是新建的,建築物的牆壁欄杆的水泥都發幹淨的灰白色,葉子花的紫顏色更把公園襯托得十分明朗爽潔。芒市賓館一叢葉子花攀附在一棵大樹上。樹有四丈高,花一直開到樹頂。

葉子花的紫,紫得很特別,不像丁香,不像紫藤,也不像玫瑰,它就是它自己那樣的一種紫。

葉子花夏天開花。但在我的印象裏,它好像一年到頭都開,老開著,沒有見它枯萎凋謝過。大概它自己覺得不過是葉子,就隨便開開吧。

葉子花不名貴,但不討厭。

馬纓花走進龍江公園,我對市文聯的同誌說:“楚雄如果選市花,可以選葉子花。”文聯的同誌說:“彝族有自己的花,——馬纓花。”馬纓花?馬纓花即合歡,北方多得很。“這是杜鵑科杜鵑的一種。”那麼這不是合歡。走進開座談會的會議室,桌上擺了一盆很大的花,我問:“這是不是馬纓花?”——“是的,是的。”名不虛傳!這株馬纓花幹粗如酒杯口,橫臥而出,矯健如龍,似欲衝盆飛去。葉略似杜鵑而長,一叢一叢的,相抱如蓮花瓣。周圍的葉子深綠色,中心則為嫩綠。幹端葉較密集,綠葉中開出一簇火紅的花。花有點像杜鵑,但花瓣較堅厚,不像杜鵑那樣的薄命相。花真是紅。這是正紅,大紅。彝族人叫它馬纓花是有道理的。雲南的馬纓不是麻絲攢成的,而是用一方紅布紮成一個繡球。馬纓不是綴在馬的頸下,而是結在馬的前額,如果是白馬或黑馬,老遠就看得見,非常顯眼。額頭有馬纓的馬,多半是馬幫裏的頭馬。把這種花叫做馬纓花,神似。馬纓花大紅大綠,顏色華貴,而姿態又頗奔放,於端莊中透出粗野,真是難得!

車行在高黎貢山中,公路兩邊的叢嶺中,密林深處,時時可以看到一樹通紅通紅的馬纓花。

令箭雲南人愛種花。楚雄街道兩邊樓房的欄杆上擺得滿滿的花,各色各樣,令箭尤其多。令箭北方常見,但不如楚雄的開花開得多。北方令箭,開十幾朵就算不錯,楚雄的令箭一盆開花上百朵。一片葉子上密密匝匝地漲出了好多骨朵,大概都有三十幾個,真不得了!滇南草木,得天獨厚,沒有話說。

一品紅北京的一品紅是栽在盆裏的,高二三尺。芒市、盈江的一品紅長成一人多高的樹,綠葉少而紅葉多,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蘭雲南蘭花品類極多。盈江縣招待所庭院中有一棵香樟樹,樹丫裏寄生的蘭花就有四種。這都是熱帶蘭花。有一種是我認得的,虎頭蘭。花大,淺黃色。有一舌,舌白,舌端有紫色斑點。其餘三種都未見過。一種開白花,一種開淺綠花。另一種開淡銀紅色的花,花瓣邊似剪秋羅,很長的一串,除了有蘭花一樣的長葉子披下來,真很難說這是蘭花。

蘭花最貴重的是素心蘭。大理街上有一家門前放了兩盆素心蘭,旁貼一紙簽:出售。一看標價:二百。大理是素心蘭的產地,本地昂貴如此,運到外地,可想而知。素心蘭種在高高泥盆裏。盆腹鼓起,如一小壇。

在保山,有人要送我一盆虎頭蘭。怎麼帶呢?

茶花茶花已經開過了。遺憾。

聞麗江有一棵茶花王,每年開花萬朵,號稱“萬朵茶花”,——當然這是累計的,一次開不了那樣多。不過這也是奇跡了。有人告訴過我,茶花最多隻能開三百朵。

大青樹大青樹不成材,連燒火都不燃,故能不遭斧斤,保其天年,唯堪與過往行人遮陰,此不材之材。滇南大青樹多“一樹成林”。

紫薇紫薇我沒有見過很大的。昆明金殿兩邊各有一棵紫薇,樹上掛一木牌,寫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樹幹近根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疙瘩流秋。梢頭枝葉猶繁茂,開花時,必有可觀。用手指搔搔它的樹幹,無反應。它已經那麼老了,不再怕癢癢了。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一日

潑水節印象

作家訪問團四月六日離京赴雲南,是為了能趕上潑水節。

十一日到芒市。這是潑水節的前一天。這天幹部帶領群眾上山采花。采的花名錐栗花,是一串一串繁密而細碎的白色的小花,略帶點淺淺的豆綠。我們到時,全市已經用錐栗花裝飾起來了。

潑水節由來的傳說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魔王,具無上魔力,猛惡殘暴,禍祟人民。他有七個妻子。一日,魔王酒醉,告訴最年輕的妻子:“我雖有無上魔力,亦有弱點。如拔下我的一根頭發,在我頸上一勒,我頭即斷。”其妻乃乘魔王酣睡,拔取其頭發一根,將魔王頭頸勒斷。不料魔王頭落在哪裏,哪裏即起大火。魔王之妻隻好將頭抱著,七個妻子輪流抱持。她們身上沾染血汙,氣味腥臭。諸鄰居人,乃各以香水,潑向她們,為除不潔,世代相沿,遂成節日。

這大概隻是口頭傳說,並無文字記載。潑水節儀式中看不出和這個傳說直接有關的痕跡。傣族人所以重視這個節,是因為這是傣曆的新年。作為節日的象征的,是龍。節日廣場的中心有一條木雕彩畫的巨龍。傣族的龍和漢族的不大一樣。漢族的龍大體像蛇,蜿蜒盤屈;傣族的龍有點像鳥,頭尾高昂,如欲輕舉。這是東南亞的龍,不是北方的龍。龍治水,這是南方人北方人都相信的。潑水節供養木龍,順理成章。潑水節是水的節。

節日還沒有正式開始,一早起來,遠近已經是一片铓鑼象腳鼓的聲音。铓鑼厚重,聲音發悶而能傳遠,象腳鼓聲也很低沉,節拍也似很單調,隻是一股勁地咚咚咚咚……蓬蓬蓬蓬……不像北方鑼鼓打出許多花點。不強烈,不高昂激越,而極溫柔。

儀式很簡單。先由地方負責同誌講話,然後由一個中年的女歌手祝福,女歌手神情端肅,曼聲吟誦,時間不短,可惜聽不懂祝福的詞句,同時,有人分發潑水粑粑和金米飯。潑水粑粑乃以糯米粉和紅糖,包在芭蕉葉中蒸熟;金米飯是用一種山花把糯米染黃蒸熟了的。

潑水開始。每人手裏都提了一隻小水桶,塑料的或白鐵的,內裝多半桶清水,水裏還要滴幾點香水,桶內插了花枝。潑水,並不是整桶的往你身上潑,隻是用花枝蘸水,在你肩膀上撣兩下,一麵用傣語說:“好吃好在。”我們是漢人,給我們潑水的大都用漢語說:“祝你健康。”“祝你健康”太一般了,不如“好吃好在”有意思。接受別人潑水後,可以也用花枝蘸水在對方肩頭撣撣,或在肩上輕輕拍三下。“好吃好在”,——“祝你健康”,但是少男少女互潑,常常就不那麼文雅了。越是漂亮的,挨潑得越多。主席台上有一個身材修長,穿了一身綠紗的姑娘,不大一會已經被潑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主席台上的桌椅都挪開了,為什麼?有人告訴我:要在這裏跳舞,跳“嘎漾”。台上跳,台下也跳。不知多少副铓鑼象腳鼓都敲響了,蓬蓬咚咚,混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一麵鑼哪一腔鼓敲出來的聲音。

“嘎漾”的舞步比較簡單。腳下一步一頓,手臂自然擺動,至胸前一轉手腕。“嘎漾”是鷺鷥舞的意思。舞姿確是有點像鷺鷥。傣族人很喜歡鷺鷥。在碧綠的田野裏時常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鷺。“嘎漾”有十五六種姿勢,主要的變化在腕臂。雖然簡單,卻很優美。傣族少女,著了筒裙,小腰秀頸,姍姍細步,跳起“嘎漾”,極有韻致。在台上跳“嘎漾”的,就是方才招呼我們吃潑水粑粑,用花枝為我們潑水的服務員,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賽似一個。我問陪同人:“她們是不是演員?”——“不是,有的是機關幹部,有的是商店營業員。”

跳“嘎漾”的大部分是水傣,也有幾個旱傣,她們也是服務人員。旱傣少女的打扮別是一樣:頭上盤了極粗的發辮,插了一頭各種顏色的絹花。白紗上衣,窄袖,胸前別滿了黃燦燦的鍍金飾物。一邊龍一邊鳳,還有一些金花、金蝶、金葫蘆。下麵是黑色的喇叭褲,係黑短圍裙,垂下兩根黑地彩繡的長飄帶。水傣少女長裙曳地,儀態大方;旱傣少女則顯得玲瓏而帶點稚氣。

潑水節是少女的節,是她們炫耀青春、比賽嬌美的節日。正是由於這些著意打扮,到處活躍的少女,才把節日襯托得如此華麗繽紛,充滿活力。

晚上有宴會,到各桌輪流敬酒的,還是她們。一個一個重新梳洗,換了別樣的衣裙,容光煥發,精力旺盛。她們的敬酒,有點霸道。杯到人到,非喝不可。好在砂仁酒度數不高而氣味芳香,多喝兩杯也無妨。我問一個歲數稍大的姑娘:“你們今天是不是把全市的美人都動員來了?”她笑著說:“哪裏喲!比我們好看的有的是!”

第二天,我們到法帕區又參加了一次潑水節。規模不能與芒市比,但在雜亂中顯出粗豪,另是一種情趣。

歸時已是黃昏。德宏州時差比北京晚一小時,過七點了,天還不暗。但是潑水高潮已過。潑水少女,已經興盡,三三兩兩,闌珊歸去,隻餘少數頑童,還用整桶泥水,潑向行人車輛。

有一個少女在河邊洗淨筒裙,晾在樹上。同行的一位青年小說家,有詩人氣質,說他看了兩天潑水節,沒有覺得怎麼樣,看了這個少女晾筒裙,忽然非常感動。潑水歸來日未曛,

散拋錐栗入深林。

铓鑼象鼓聲猶在,

緬桂梢頭晾筒裙。潑水,潑人、被潑,都是未婚少女的事。一出嫁,即不再參與。已婚婦女的裝束也都改變了。不再著鮮豔的筒裙,隻穿白色衣褲,頭上係一個襯有硬胎的高高的黑綢圓筒。背上大都用兜布背了一個孩子。她們也過潑水節,但隻是來看看熱鬧。她們的精神也變了,冷靜、淡漠,也許還有點惆悵、淒涼,不再像少女那樣笑聲琅琅,神采飛揚,眼睛發光。

一九八七年五月四日

大等喊

雲南省作協的同誌安排我在一個傣族寨子裏住一晚上。地名大等喊。

車從瑞麗出發,經過一個中緬邊界的寨子,雲井寨。一條寬路從緬甸通向中國,可以直來直往。除了有一個水泥界樁外,無任何標誌。對麵有一家賣餌絲的鋪子。有人買了一碗餌絲。一個緬甸女孩把餌絲遞過來,這邊把錢遞過去。他們的手已經都伸過國界了。隻要腳不跨過界樁,不算越境。

中緬邊界真是和平邊界。兩國之間,不但毫無壁壘,連一道鐵絲網都沒有,簡直不像兩國的分界。我們到畹町的界橋看過。橋頭有一個檢查站,旗杆上飄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一個緬甸小女孩提了飯盒走過界橋。她媽在畹町街上擺攤子做生意,她來給媽送飯來了。她每天過來,檢查站的都認得她。她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臉上帶著一點笑。意思是:我又來了,你們好!站在國境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中緬人民真是友好。陳毅同誌詩:“共飲一江水”,是紀實,不是詩人的想象。

車經喊撒。喊撒有一個比較大的奘房,要去看看。

進寨子,有一家正在辦喪事,陪同的同誌說:“可以到他家坐坐。”傣族人對生死看得比較超脫,人過五十五死去,親友不哭。這也許和信小乘佛教有關。這家的老人是六十歲死的,算是“喜喪”了。進寨,寨裏的人似都沒有哀戚的神色,隻是顯得很沉靜。有幾個中年人在糊紮引魂的幡幢——傣族人死後,要給他製一個緬塔尖頂似的紙幡幢,用竹竿高高地豎起來,這樣他的靈魂才能上天。幾個年輕人不緊不慢地敲铓鑼、象腳鼓,另外一些人好像在忙著做飯。傣族的風俗,人死了,親友要到這家來坐五天。這位老人死已三日,已經安葬,親友們還要坐兩天。我們脫鞋,登木梯,上了竹樓。竹樓很寬敞,一側堆了很多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有二十來個歲數較大的男男女女在樓板上坐著,抽煙、喝茶。他們也極少說話,靜靜的。

奘房是賧佛的地方。賧是傣語,本意是以物獻佛,但不如說聽經拜佛更確切些。傣族的賧佛,大體上是有一個男人跪在佛的前麵誦念經文,很多信佛的跪在他身後聽著。誦經人穿著如常人,也並無鍾鼓法器,隻是他一個人念,聲音平直。偶爾拖長,大概是到了一個段落。傣族的跪,實係中國古代人的坐。古人席地而坐。膝著地,臀部落於腳跟,謂之坐。——如果直身,即為“長跪”。傣族賧佛時的姿勢正是這樣。

喊撒奘房的出名,除了比較大,還因為有一位佛爺。這位佛爺多年在緬甸,前三年才被請了回來。他並不領頭賧佛,卻坐在偏殿上。佛爺名叫伍並亞溫撒,是全國佛教協會的理事,歲數不很大。他著了一身杏黃色的僧衣。這種僧衣不知叫什麼,不是褊衫,也不是袈裟,上身好像隻是一塊布,纏裹著,袒其右臂。他身前坐了一些善男。有人來了,向他合十為禮,他也點頭笑答。有些信徒抽用一種樹葉卷成的像雪茄似的煙。佛爺並不是道貌岸然,很隨和。他和信徒們隨意交談。談的似乎不是佛理,隻是很家常的話,因為他不時發出很有人情味的笑聲。

近午,至大等喊。等喊,傣語是堆金子的地方。因為有兩個寨子都叫等喊,漢族人就在前麵多加了一個字,一個叫大等喊,一個叫小等喊。傣語往往用很少的音節表很多的意思,如畹町,意思是太陽當頂的地方。因為電影《葫蘆信》、《孔雀公主》都在大等喊拍過外景,所以旅遊的人都想來看看。

住的旅館名“醉仙樓”,這是個漢族名字,老板在招牌下麵於是又加了兩個字:傣家。老板是漢人,夫人是傣族。兩層的木結構建築,作曲尺形。房間不多,作家訪問團二十餘人,就基本上住滿了。房間裏有床,並不是叫我們睡在地板上。房屋樣式稍稍有點像竹樓。老板又花了錢把拍《葫蘆信》和《孔雀公主》的布景上的裝飾零件和木雕的佛龕之類買了下來,配置在廊廈角落,於是就很有點傣味了。

一住下來,泡一杯茶,往藤椅一坐,覺得非常舒服。連日坐汽車,參加活動,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

醉仙樓在寨口。一條平路,通到寨子裏。寨裏有幾條岔路,也極平整。寨裏極安靜。到處都是幹幹淨淨的。空氣好極了。到處是樹。一叢一叢的鳳尾竹,很多柚子樹。大等喊的柚子是很有名的。現在不是柚子成熟的時候,隻看見密密的深綠的樹葉。空氣裏有一種淡淡的清苦的味道,就是柚樹葉片散發出來的。這裏那裏安置了一座一座竹樓,錯落有致。傣家的竹樓不是緊挨著的,各家之間都有一段距離。除了當路的正門,竹樓的三麵都是樹。有一座奘房,大門鎖著。我們到寨裏一家首富的竹樓上作了一會客,女主人漢話說得很好,善於應酬。樓上真是纖塵不染。

醉仙樓的傣族特點不在住房,而在飯食。我們在這裏吃了四頓地道的傣族飯。芭蕉葉蒸豆腐。拿上來的是一個綠色的芭蕉葉的包袱,解開來,裏麵是豆腐,還加了點碎肉、香料,鮮嫩無比。竹筒烤牛肉。一截二尺許長的青竹,把拌了作料的牛肉塞在裏麵,筒口用樹葉封住,放在柴火裏烤熟,切片裝盤。牛肉外麵焦脆,聞起來香,吃起來有嚼頭。牛肉丸子。傣族人很會做牛肉。丸子小小的,我們吃了都以為是魚丸子,因為極其細嫩。問了問,才知道是牛肉的。做這種丸子不用刀剁,而是用兩根鐵棒敲,要敲兩個小時。苦腸丸子,苦腸是牛腸裏沒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調料,蘸肉,是難得的美味。聽說要請我們吃苦腸,我很高興。隻是老板怕我們吃不來,是和在肉丸子裏蒸了的。有一點苦味,大概是因為碎草裏有牛的膽汁。其實我倒很想嚐嚐生苦腸的味道。弄熟了,意思就不大了。當然,還少不了傣家的看家菜:酸筍煮雞。不過這道菜我們在畹町、芒市都已經吃過了。小菜是酸醃菜、魚眼睛菜——一種樹的嫩頭,有小骨朵如魚眼,酸漬。傣族人喜食酸。

醉仙樓的老板不俗。他供應我們這幾頓傣家飯是沒有多少賺頭的。他要請我們寫幾個字,特地大老遠地跑到縣城,和一位畫家勻來了幾張宣紙。醉仙樓每個房間裏都放著一個緬甸細陶水壺,通身烏黑,造型很美。好幾個作家想托他買。因為這兩天沒有緬甸人過來趕集,老板就按原價賣給了他們。這些作家於是一個攥了一個陶壺,上路了。

大等喊小住兩天,印象極好。

這裏的烏鴉比北方的小,鳥身細長,鳴聲比較尖細,不像北方烏鴉哇哇地啞叫。

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

載一九八七年第八期《滇池》天山行色行色匆匆

——常語

南山塔鬆

所謂南山者,是一片塔鬆林。

烏魯木齊附近,可遊之處有二,一為南山,一為天池。凡到烏魯木齊者,無不往。

南山是天山的邊緣,還不是腹地。南山是牧區。汽車漸入南山境,已經看到牧區景象。兩邊的山起伏連綿,山勢皆平緩,望之渾然,遍山長著茸茸的細草。去年雪不大,草很短。老遠的就看到山間錯錯落落,一叢一叢的塔鬆,黑黑的。

汽車路盡,舍車從山澗兩邊的石徑向上走,進入鬆林深處。

塔鬆極幹淨,葉片片片如新拭,無一枯枝,顏色藍綠。空氣也極幹淨。我們藉草倚樹吃西瓜,起身時衣褲上都沾了鬆脂。

新疆雨量很少,空氣很幹燥,南山雨稍多,本地人說:“一塊帽子大的雲也能下一陣雨。”然而也不過隻是帽子大的雲的那麼一點雨耳,南山也還是幹燥的。然而一棵一棵塔鬆密密地長起來了,就靠了去年的雪和那麼一點雨。塔鬆林中草很豐盛,花很多,樹下可以撿到蘑菇。蘑菇大如掌,潔白細嫩。

塔鬆帶來了濕潤,帶來了一片雨意。

樹是雨。

南山之勝處為楊樹溝、菊花台,皆未往。

天池雪水

一位維吾爾族的青年油畫家(他看來很有才氣)告訴我:天池是不能畫的,太藍,太綠,畫出來像假的。

天池在博格達雪山下。博格達山終年用它的晶瑩潔白吸引著烏魯木齊人的眼睛。博格達是烏魯木齊的標誌,烏魯木齊的許多輕工業產品都用博格達山做商標。

汽車出烏魯木齊,馳過荒涼蒼茫的戈壁灘,馳向天池。我恍惚覺得不是身在新疆,而是在南方的什麼地方。莊稼長得非常壯大茁實,油綠油綠的,看了叫人身心舒暢。路旁的房屋也都幹淨整齊。行人的氣色也很好,全都顯出欣慰而滿足。黃發垂髫,並怡然自得。有一個地方,一片極大的坪場,長了一片極大的榆樹林。榆樹皆數百年物,有些得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樹皆健旺,無衰老態。樹下悠然走著牛犢。新疆山風化層厚,少露石骨。有一處,懸崖壁立,石骨盡露,石質堅硬而有光澤,黑如精鐵,石縫間長出大樹,樹陰下覆,纖藤細草,蒙翳披紛,石壁下是一條湍急而清亮的河水……這不像是新疆,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

到小天池(誰編出來的,說這是王母娘娘洗腳的地方,真是煞風景!)少憩,在崖下池邊站了一會,趕快就上來了:水邊涼氣逼人。

到了天池,嗬!那位維族畫家說得真是不錯。有人脫口說了一句:“春水碧於藍。”

天池的水,碧藍碧藍的。上麵,稍遠處,是雪白的雪山。對麵的山上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塔鬆,——塔鬆即雲杉。長得非常整齊,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著,依山而上,顯得是人工布置的。池水極平靜,塔鬆、雪山和天上的雲影倒映在池水當中,一絲不爽。我覺得這不像在中國,好像是在瑞士的風景明信片上見過的景色。

或說天池是火山口,——中國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達山積雪融化,流注其中,終年盈滿,水深不可測。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頗廣。凡雪水流經處,皆草木華滋,人畜兩旺。作《天池雪水歌》:明月照天山,

雪峰淡淡藍。

春暖雪化水流澌,

流入深穀為天池。

天池水如孔雀綠,

水中森森萬鬆覆。

有時倒映雪山影,

雪山倒影明如玉。

天池雪水下山來,

歡笑高歌不複回。

下山水如藍瑪瑙,

卷沫噴花鬥奇巧。

雪水流處長榆樹,

風吹白楊綠火炬。

雪水流處有人家,

白白紅紅大麗花。

雪水流處小麥熟,

新麵打饢烤羊肉。

雪水流經山北麓,

長宜子孫聚國族。

天池雪水深幾許?

儲量恰當一年雨。

我從燕山向天山,

曾度蒼茫戈壁灘。

萬裏西來終不悔,

待飲天池一杯水。天山

天山大氣磅礴,大刀闊斧。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統用不上。天山風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礫泥土之中,表麵平平渾渾,不見棱角。一個大山頭,隻有陰陽明暗幾個麵,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台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裏”。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幹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裏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穀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雲間。

色與雲相似,

微露數峰巔。

隻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是有很多斑鳩的。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天將雨,鳩喚歸。”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

“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裏,諦聽著鳴鳩,心裏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麼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鳴鳩多藏於深樹間。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樹很多。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領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記事詩》雲:鵓鴣啼處卻春風,

宛與江南氣候同。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伊犁河

人間無水不朝東,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顏色灰白,流勢不甚急,不緊不慢,蕩蕩洄洄,似若有所依戀。河下遊,流入蘇聯境。

在河邊小作盤桓。使我驚喜的是河邊長滿我所熟悉的水鄉的植物。蘆葦、蒲草。蒲草甚高,高過人頭。洪亮吉《天山客話》記雲:“惠遠城關帝廟後,頗有池台之勝,池中積蒲盈頃,遊魚百尾,蛙聲間之。”伊犁河岸之生長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蒲葦旁邊,搖動著一串一串殷紅的水蓼花,儼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邊撿小石子,起身時發覺腿上腳上有幾個地方奇癢,伊犁有蚊子!烏魯木齊沒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沒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為伊犁水多。水多是好事,咬兩下也值得。自來新疆,我才更深切地體會到水對於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幾乎每個人看到戈壁灘,都要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麼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長多少糧食啊!

伊犁河北岸為惠遠城。這是“總統伊犁一帶”的伊犁將軍的駐地,也是獲罪的“廢員”充軍的地方。充軍到伊犁,具體地說,就是到惠遠。伊犁是個大地名。

惠遠有新老兩座城。老城建於乾隆二十七年,後來伊犁河水衝潰,廢。光緒八年,於舊城西北郊十五裏處建新城。

我們到新城看了看。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黃土版築而成,頗簡陋,想見是草草營建的。光緒年間,清廷的國力已經很不行了。將軍府遺址尚在,房屋已經翻蓋過,但大體規模還看得出來。照例是個大衙門的派頭,大堂、二堂、花廳,還有個供將軍下棋飲酒的亭子。兩側各有一溜耳房,這便是“廢員”們辦事的地方。將軍府下設六個處,“廢員”們都須分發在各處效力。現在的房屋有些地方還保留當初的材料。木料都不甚粗大,有的地方還看得到當初的彩畫遺跡,都很粗率。

新城沒有多少看頭,使人感慨興亡,早生華發的是老城。

舊城的規模是不小的。城牆高一丈四,城周九裏。這裏有將軍府,有兵營,有“廢員”們的寓處,街巷市裏,房屋櫛比。也還有茶坊酒肆,有“卻賣鮮魚飼花鴨”、“銅盤炙得花豬好”的南北名廚。也有可供登臨眺望,詩酒流連的去處。“城南有望河樓,麵伊江,為一方之勝”,城西有半畝宮,城北一片高大的鬆林。到了重陽,歸家亭子的菊花開得正好,不妨開宴。惠遠是個“廢員”、“謫宦”、“遷客”的城市。“自巡撫以下至簿尉,亦無官不具,又可知伊犁遷客之多矣。”從上引洪亮吉的詩文,可以看到這些遷客下放到這裏,倒是頗不寂寞的。

伊犁河那年發的那場大水,是很不小的。大水把整個城全掃掉了。惠遠城的城基是很高的,但是城西大部分已經塌陷,變成和伊犁河岸一般平的草灘了。草灘上的草很好,碧綠的,有牛羊在隨意啃齧。城西北的城基猶在,人們常常可以在廢墟中撿到陶瓷碎片,辨認花紋字跡。

城的東半部的遺址還在。城裏的市街都已犁為耕地,種了莊稼。東北城牆,猶餘半壁。城牆雖是土築的,但很結實,厚約三尺。稍遠,右側,有一土墩,是鼓樓殘跡,那應該是城的中心。林則徐就住在附近。

據記載:鼓樓前方第二巷,又名寬巷,是林的住處。我不禁向那個地方多看了幾眼。林公則徐,您就是住在那裏的呀?

伊犁一帶關於林則徐的傳說很多。有的不一定可靠。比如現在還在使用的惠遠渠,又名皇渠,傳說是林所修築,有人就認為這不可信:林則徐在伊犁隻有兩年,這樣一條大渠,按當時的條件,兩年是修不起來的。但是林則徐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則徐分發在糧餉處,工作很清閑,每月隻須到職一次,本不管水利)。林有詩雲:“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說足壯羈臣羈。”看來他雖在遷謫之中,還是壯懷激烈,毫不頹唐的。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為百姓做一點好事,並不像許多廢員,成天隻是“種樹養花,讀書靜坐”(洪亮吉語)。林則徐離開伊犁時有詩雲:“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馬看。”他對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遠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樹。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這大概也是附會。林則徐為什麼會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不過,人們願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據洪亮吉《客話》雲:廢員例當佩長刀,穿普通士兵的製服——短後衣。林則徐在伊犁日,亦當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爾。這是一個錫伯族自治縣。錫伯人善射,乾隆年間,為了戍邊,把他們由東北的呼倫貝爾遷調來此。來的時候,戍卒一千人,連同家屬和願意一同跟上來的親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原定三年,提前趕到了。朝廷發下的差旅銀子是一總包給領隊人的,提前到,領隊可以白得若幹。一路上,這支隊伍生下了三百個孩子!

這是一支多麼壯觀的,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充滿人情氣味的隊伍啊。五千人,一個民族,男男女女,鍋碗瓢盆,全部家當,騎著馬,騎著駱駝,乘著馬車、牛車,浩浩蕩蕩,迤迤邐邐,告別東北的大草原,朝著西北大戈壁,出發了。落日,朝霧,啟明星,北鬥星。搭帳篷,飲牲口,宿營。火光,炊煙,茯茶,奶子。歌聲,談笑聲,哪一個帳篷或車篷裏傳出一聲啼哭,“呱——”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小錫伯人,一個未來的武士。

一年多。

三百個孩子。

錫伯人是驕傲的。他們在這裏駐防二百多年,沒有後退過一步。沒有一個人跑過邊界,也沒有一個人逃回東北,他們在這片土地紮下了深根。

錫伯族到現在還是善射的民族。他們的選手還時常在各地舉行的射箭比賽中奪標。

錫伯人是很聰明的,他們一般都會說幾種語言,除了錫伯語,還會說維語、哈薩克語、漢語。他們不少人還能認古滿文。在故宮翻譯、整理滿文老檔的,有幾個是從察布查爾調去的。

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伊犁往尼勒克車中望烏孫山

一痕界破地天間,

淺絳依稀暗暗藍。

夾道白楊無盡綠,

殷紅數點女郎衫。尼勒克

站在尼勒克街上,好像一步可登烏孫山。烏孫故國在伊犁河上遊特克斯流域,尼勒克或當是其轄境。細君公主、解憂公主遠嫁烏孫,不知有沒有到過這裏。漢代女外交家馮嫽夫人是個活躍人物,她的錦車可能是從這裏走過的。

尼勒克地方很小,但是境內現有十三個民族。新疆的十三個民族,這裏全有。喀什河從城外流過,水清如碧玉,流甚急。

唐巴拉牧場

在烏魯木齊,在伊犁,接待我們的同誌,都勸我們到唐巴拉牧場去看看,說是唐巴拉很美。

唐巴拉果然很美,但是美在哪裏,又說不出。勉強要說,隻好說:這兒的草真好!

喀什河經過唐巴拉,流著一河碧玉。唐巴拉多雨。由尼勒克往唐巴拉,汽車一天到不了,在卡提布拉克種蜂場住了一夜。那一夜就下了一夜大雨。有河,雨水足,所以草好。這是一個綠色的王國,所有的山頭都是碧綠的。綠山上,這裏那裏,有小牛在慢悠悠地吃草。唐巴拉是高山牧場,牲口都散放在山上,盡它自己漫山瞎跑,放牧人不用管它,隻要隔兩三天騎著馬去看看,不像內蒙,牲口放在平坦的草原上。真綠,空氣真新鮮,真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們來晚了。早一個多月來,這裏到處是花。種蜂場設在這裏,就是因為這裏花多。這裏的花很多是藥材,黨參、貝母……蜜蜂場出的蜂蜜能治氣管炎。

有的山是杉山。山很高,滿山滿山長了密匝匝的雲杉。雲杉極高大。這裏的雲杉據說已經砍伐了三分之二,現在看起來還很多。招待我們的一個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林業局有規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四百年以下的,不許砍。雲杉長得很慢。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細:“一百年,才這個樣子!”

到牧場,總要喝喝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馬奶子微酸,有點像格瓦斯,我在內蒙喝過,不難喝,但也不覺得怎麼好喝。哈薩克人可是非常愛喝。他們一到夏天,就高興了:可以喝“白的”了。大概他們冬天隻能喝磚茶,是黑的。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馬下了駒子,冬天沒有。一個才會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鬧。給他糖,給他蘋果,都不要,摔了。他媽給他倒了半碗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來,安靜了。

招待我們的哈薩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趕下山了。我們看到兩個男人把羊一隻一隻周身揣過,特別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我們明白,這是揣羊的肥瘦(羊們一定不明白,主人這樣揣它是幹什麼),揣了一隻,拍它一下,放掉了;又重捉過一隻來,反複地揣。看得出,他們為我們選了一隻最肥的羊羔。

哈薩克吃羊肉和內蒙不同,內蒙是各人攥了一大塊肉,自己用刀子割了吃。哈薩克是:一個大磁盤子,下麵襯著煮爛的麵條,上麵覆蓋著羊肉,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塊,大家連肉帶麵抓起來,送進嘴裏。

好吃麼?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個孩子提了一壺水,注水遍請客人洗手,這風俗近似阿拉伯、土耳其。

“唐巴拉”是什麼意思呢。哈薩克主人說:聽老人說,這是蒙古話。從前山下有一片大樹林子,蒙古人每年來收購牲畜,在樹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為做買賣的標誌。唐巴拉是印子的意思。他說:也說不準。

賽裏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裏木湖、果子溝。他們說賽裏木湖水很藍;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著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麵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麵已經在下雨。到賽裏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裏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風雨交加,湖裏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著一浪,撲麵湧來。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冷酷的海。沒有船,沒有飛鳥。賽裏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賽裏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沒有人的氣息。

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裏木湖。林則徐日記雲:“土人雲: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了解賽裏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誌談起我們見到的賽裏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雨中過賽裏木湖。”

賽裏木湖正南,即果子溝。車到果子溝,雨停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的公路上慢行著,公路一側的下麵是重重的複複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穀。山和穀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穀多是一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穀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閑安靜。迎麵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雲杉。一縷一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麼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裏該出現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發,手裏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回繞在山穀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草、樹、山,都有點發幹,沒有了那點靈氣。我不複再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旅遊,也要碰運氣。我們在大風雨中過賽裏木,雨後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裏木湖,真藍!好像賽裏木湖故意設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裏一直驚呼著:真藍!

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春水碧於藍”的西湖,“比似春蓴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裏木湖這樣的藍。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裏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麵無風,水紋細如魚鱗。天容雲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鍾,我心裏一直重複著這一句:真藍。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裏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我隻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隻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麼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據說賽裏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賽裏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議。

“賽裏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這裏,都要對著湖水,說一聲:

“賽裏木!”

為什麼要說一聲“賽裏木!”是出於欣喜,還是出於敬畏?

賽裏木湖是神秘的。

蘇公塔

蘇公塔在吐魯番。吐魯番地遠,外省人很少到過,故不為人所知。蘇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蘇公塔是伊斯蘭教的塔,不是佛塔。

據說,像蘇公塔這樣的結構的塔,中國共有兩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層。看不到石基木料。塔心是一磚砌的中心支柱。支柱周圍有盤道,逐級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外殼是一個巨大的圓柱,下豐上銳,拱頂。這個大圓柱是磚砌的,用結實的方磚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亞風格的幾何圖案,沒有任何增飾。磚是青磚,外麵塗了一層黃土,呈淺土黃色。這種黃土,本地所產,取之不盡,土質細膩,無雜質,富粘性。吐魯番不下雨,塔上塗刷的土漿沒有被衝刷的痕跡。二百餘年,完好如新。塔高約相當於十層樓,樸素而不簡陋,精巧而不繁瑣。這樣一個淺土黃色的,滾圓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向天空,安靜肅穆,準確地表達了穆斯林的虔誠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