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五味人間四方食事(1 / 3)

輯一五味人間四方食事

口味

“口之於味,有同嗜焉。”好吃的東西大家都愛吃。宴會上有烹大蝦(得是極新鮮的),大都剩不下,但是也不盡然。羊肉是很好吃的。“羊大為美”。中國人吃羊肉的曆史大概和這個民族的曆史同樣久遠。中國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舉。我以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維吾爾、哈薩克都有手把羊肉,但似以內蒙為最好。內蒙很多盟旗都說他們那裏的羊肉不膻,因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蔥,生前已經自己把膻味解了。我以為不膻固好,膻亦無妨。我曾在達茂旗吃過“羊貝子”,即白煮全羊。整隻羊放在鍋裏隻煮四十五分鍾(為了照顧遠來的漢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鍾,他們自己吃,隻煮半小時),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點作料(原來隻備一碗鹽水,近年有了較多的作料)吃。羊肉帶生,一刀切下去,會汪出一點血,但是鮮嫩無比。內蒙人說,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我幾次到內蒙,吃羊肉吃得非常過癮。同行有一位女同誌,不但不吃,連聞都不能聞。一走進食堂,聞到羊肉氣味就想吐。她隻好每頓用開水泡飯,吃鹹菜,真是苦煞。全國不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數。

“魚羊為鮮”。有一位老同誌是獲鹿縣人,是回民,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謂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動輒說“這個菜很鮮”,他說:“什麼叫‘鮮’?我隻知道什麼東西吃著‘香’。”要解釋什麼是“鮮”,是困難的。我的家鄉以為最能代表鮮味的是蝦子。蝦子冬筍、蝦子豆腐羹,都很鮮。蝦子放得太多,就會“鮮得連眉毛都掉了”的。我有個小孫女,很愛吃我配料煮的龍須掛麵。有一次我放了蝦子,她嚐了一口,說“有股什麼味!”不吃。

中國不少省份的人都愛吃辣椒。雲、貴、川、黔、湘、贛。延邊朝鮮族也極能吃辣。人說吃辣椒愛上火。井岡山人說:“辣子冇補(沒有營養),兩頭受苦”。我認識一個演員,他一天不吃辣椒,就會便秘!我認識一個幹部,他每天在機關吃午飯,什麼菜也不吃,隻帶了一小飯盒油炸辣椒來,吃辣椒下飯。頓頓如此。此人真是個吃辣椒專家,全國各地的辣椒,都設法弄了來吃。據他的品評,認為土家族的最好。有一次他帶了一飯盒來,讓我嚐嚐,真是又辣又香。然而有人是不吃辣的。我曾隨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四川無菜不辣,有人實在受不了。有一個演員帶了幾個年輕的女演員去吃湯圓,一個唱老旦的演員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白了她一眼:“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北方人愛吃生蔥生蒜。山東人特愛吃蔥,吃煎餅、鍋盔,沒有蔥是不行的。有一個笑話:婆媳吵嘴,兒媳婦跳了井。兒子回來,婆婆說:“可了不得啦,你媳婦跳井啦!”兒子說:“不咋!”拿了一根蔥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婦就上來了。山東大蔥的確很好吃,蔥白長至半尺,是甜的。江浙人不吃生蔥蒜,做魚肉時放蔥,謂之“香蔥”,實即北方的小蔥,幾根小蔥,挽成一個疙瘩,叫做“蔥結”。他們把大蔥叫做“胡蔥”,即便做菜時也不大用。有一個著名女演員,不吃蔥,她和大家一同去體驗生活,菜都得給她單做。“文化大革命”鬥她的時候,這成了一條罪狀。北方人吃炸醬麵,必須有幾瓣蒜。在長影拍片時,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飯已經開過,我到廚房裏和幾位炊事員一塊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餅,他們吃油餅就蒜。我說,“吃油餅哪有就蒜的!”一個河南籍的炊事員說:“嘿!你試試!”果然,“另一個味兒”。我前幾年回家鄉,接連吃了幾天雞鴨魚蝦,吃膩了,我跟家裏人說:“給我下一碗陽春麵,弄一碟蔥,兩頭蒜來。”家裏人看我生吃蔥蒜,大為驚駭。

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我曾經誇口,說我什麼都吃,為此挨了兩次捉弄。一次在家鄉。我原來不吃芫荽(香菜),以為有臭蟲味。一次,我家所開的中藥鋪請我去吃麵,——那天是藥王生日,鋪中管事弄了一大碗涼拌芫荽,說:“你不是什麼都吃嗎?”我一咬牙吃了。從此,我就吃芫荽了。後來北地,每吃涮羊肉,調料裏總要撒上大量芫荽。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來也是不吃的,——沒有吃過。我們家鄉有苦瓜,叫做癩葡萄,是放在瓷盤裏看著玩,不吃的。有一位詩人請我下小館子,他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他說:“你不是什麼都吃嗎?”從此,我就吃苦瓜了。北京人原來是不吃苦瓜的,近年也學會吃了。不過他們用涼水連“拔”三次,基本上不苦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有些東西,自己盡可不吃,但不要反對旁人吃。不要以為自己不吃的東西,誰吃,就是豈有此理。比如廣東人吃蛇,吃龍虱;傣族人愛吃苦腸,即牛腸裏沒有完全消化的糞汁,蘸肉吃。這在廣東人、傣族人,是沒有什麼奇怪的。他們愛吃,你管得著嗎?不過有些東西,我也以為不吃為宜,比如炒肉芽——腐肉所生之蛆。

總之,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鹹東辣西酸”,都去嚐嚐。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

切膾

《論語·鄉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中國的切膾不知始於何時。孔子以“食”、“膾”對舉,可見當時是相當普遍的。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提到切膾。唐人特重切膾,杜甫詩累見。宋代切膾之風亦盛。《東京夢華錄·三月一日開金魚池瓊林苑》:“多垂釣之士,必於池苑所買牌子,方許捕魚。遊人得魚,倍其價買之。臨水斫膾,以薦芳樽,乃一時佳味也。”元代,關漢卿曾寫過“望江樓中秋切膾”。明代切膾,也還是有的,但《金瓶梅》中未提及,很奇怪。《紅樓夢》也沒有提到。到了近代,很多人對切膾是怎麼回事,都茫然了。

膾是什麼?杜詩邵注:“鱠,即今之魚生、肉生。”更多指魚生,膾的繁體字是“鱠”,可知。

杜甫《閿鄉薑七少府設鱠戲贈長歌》對切膾有較詳細的描寫。膾要切得極細,“膾不厭細”,杜詩亦雲:“無聲細下飛碎雪。”膾是切片還是切絲呢?段成式《酉陽雜俎·物革》雲:“進士段碩常識南孝廉者,善斫膾,穀薄絲縷,輕可吹起。”看起來是片和絲都有的。切膾的魚不能洗。杜詩雲:“落砧何曾白紙濕”,邵注:“凡作鱠,以灰去血水,用紙以隔之”,大概是隔著一層紙用灰吸去魚的血水。《齊民要術》:“切鱠不得洗,洗則鱠濕。”加什麼作料?一般是加蔥的,杜詩:“有骨已剁觜春蔥。”《內則》:“鱠,春用蔥,夏用芥。”蔥是蔥花,不會是蔥段。至於下不下鹽或醬油,乃至酒、酢,則無從臆測,想來總得有點鹹味,不會是淡吃。

切膾今無實物可驗。杭州樓外樓解放前有名菜醋魚帶靶。所謂“帶靶”,即將活草魚的脊背上的肉剔下,切成極薄的片,澆好醬油,生吃。我以為這很近乎切膾。我在一九四七年春天曾吃過,極鮮美。這道菜聽說現在已經沒有了,不知是因為有礙衛生,還是廚師無此手藝了。

日本魚生我未吃過。北京西四牌樓的朝鮮冷麵館賣過魚生、肉生。北京乃切成一寸見方、厚約二分的魚片,蘸極辣的作料吃。這與“穀薄絲縷”的切膾似不是一回事。

與切膾有關聯的,是“生吃螃蟹活吃蝦”。生螃蟹我未吃過,想來一定非常好吃。活蝦我可吃得多了。前幾年回鄉,家鄉人知道我愛吃“嗆蝦”,於是餐餐有嗆蝦。我們家鄉的嗆蝦是用酒把白蝦(青蝦不宜生吃)“醉”死了的。解放前杭州樓外樓嗆蝦,是酒醉而不待其死,活蝦盛於大盤中,上覆大碗,上桌揭碗,蝦蹦得滿桌,客人捉而食之。用廣東話說,這才真是“生猛”。聽說樓外樓現在也不賣嗆蝦了,惜哉!

下生蟹活蝦一等的,是將蝦蟹之屬稍加醃製。寧波的梭子蟹是用鹽醃過的,醉蟹、醉泥螺、醉蚶子、醉蟶鼻,都是用高粱酒“醉”過的,但這些都還是生的。因此,都很好吃。

我以為醉蟹是天下第一美味。家鄉人貽我醉蟹一小壇。有天津客人來,特地為他剁了幾隻。他吃了一小塊,問:“是生的?”就不敢再吃。

“生的”,為什麼就不敢吃呢?法國人、俄羅斯人,吃牡蠣,都是生吃。我在紐約南海岸吃過鮮蚌,那絕對是生的,剛打上來的,而且什麼作料都不擱,經我要求,服務員才給了一點胡椒粉。好吃嗎?好吃極了!

為什麼“切膾”生魚活蝦好吃?曰:存其本味。

我以為“切膾”之風,可以恢複。如果覺得這不衛生,可以仿照紐約南海岸的辦法:用“遠紅外”或什麼東西處理一下,這樣既不失本味,又無致病之虞。如果這樣還覺得“硌應”,吞不下,吞下要反出來,那完全是觀念上的問題。當然,我也不主張普遍推廣,可以滿足少數老饕的欲望,“內部發行”。

河豚

閱報,江陰有人食河豚中毒,經解救,幸得不死。楊花撲麵,節近清明,這使我想起,正是吃河豚的時候了。蘇東坡詩:竹外桃花三兩枝,

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時。梅聖俞詩:河豚當此時,

貴不數魚蝦。宋朝人是很愛吃河豚的,沒有真河豚,就用了不知什麼東西做出河豚的樣子和味道,謂之“假河豚”,聊以過癮,《東京夢華錄》等書都有記載。

江陰當長江入海處不遠,產河豚最多,也最好。每年春天,魚市上有很多河豚賣。河豚的脾氣很大,用小木棍捅捅它,它就把肚子鼓起來,再捅,再鼓,終至成了一個圓球。江陰河豚品種極多。我所就讀的南菁中學的生物實驗室裏搜集了各種河豚,浸在裝了福爾馬林的玻璃器內。有的很大,有的小如金錢龜。顏色也各異,有帶青綠色的,有白的,還有紫紅的。這樣齊全的河豚標本,大概隻有江陰的中學才能搜集得到。

河豚有劇毒。我在讀高中一年級時,江陰鄉下出了一件命案——“謀殺親夫”。“奸夫”、“淫婦”在遊街示眾後,同時槍決。毒死親丈夫的東西,即是一條煮熟的河豚。因為是“花案”,那天街道的兩旁有很多人鵠立佇觀。但是實在沒有什麼好看,奸夫淫婦都蠢而且醜,奸夫還是個黑臉的麻子。這樣的命案,也隻能出在江陰。

但是河豚很好吃,江南諺雲:“拚死吃河豚”,豁出命去,也要吃,可見其味美。據說整治得法,是不會中毒的。我的幾個同學都曾約定請我上家裏吃一次河豚,說是“保證不會出問題”。江陰正街上有一飯館,是賣河豚的。這家飯館有一塊祖傳的木板,刷印保單,內容是如果在他家鋪裏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償命。

河豚之毒在肝髒、生殖腺和血,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這種辦法有例可援,即“潔本金瓶梅”是。

我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豚,至今引為憾事。

野菜

春天了,是挖野菜的時候了。踏青挑菜,是很好的風俗。人在屋裏悶了一冬天,尤其是婦女,到野地裏活動活動,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看看新鮮的綠色,身心一快。

南方的野菜,有枸杞、薺菜、馬蘭頭……北方野菜則主要的是苣蕒菜。枸杞、薺菜、馬蘭頭用開水焯過,加醬油、醋、香油涼拌。苣蕒菜則是洗淨,去根,蘸甜麵醬生吃。或曰吃野菜可以“清火”,有一定道理。野菜多半帶一點苦味,凡苦味菜,皆可清火,但是更重要的是吃個新鮮。有詩人說:“這是吃春天”,這話說得有點做作,但也還說得過去。

敦煌變文、《雲謠集雜曲子》、打棗杆、掛枝兒、吳歌,乃至《白雪遺音》等等,是野菜。因為它新鮮。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八日

載一九八九年創刊號《中國文化》00五味山西人真能吃醋!幾個山西人在北京下飯館,坐定之後,還沒有點菜,先把醋瓶子拿過來,每人喝了三調羹醋。鄰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過春節了。別處過春節,都供應一點好酒,太原的油鹽店卻都貼出一個條子:“供應老陳醋,每戶一斤。”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甚。什麼都拿來酸,除了蘿卜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遼寧人愛吃酸菜白肉火鍋。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湯下雜麵。

福建人、廣西人愛吃酸筍。我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麵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麵!”“老友麵”者,酸筍肉絲氽湯下麵也,不知道為什麼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愛吃酸。酸筍燉雞是名菜。

延慶山裏夏天愛吃酸飯。把好好的飯焐酸了,用井拔涼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說蘇州菜甜,其實蘇州菜隻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放那麼多糖!包子的肉餡裏也放很多糖,沒法吃!

四川夾沙肉用大片肥豬肉夾了洗沙蒸,廣西芋頭扣肉用大片肥豬肉夾芋泥蒸,都極甜,很好吃,但我最多隻能吃兩片。

廣東人愛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什麼好喝的呢?廣東同學曰:“好嘢!”

北方人不是不愛吃甜,隻是過去糖難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鄉下人,六十多歲了。她還有個婆婆,八十幾了。她有一次要回鄉探親,臨行稱了兩斤白糖,說她的婆婆就愛喝個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為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也有種的了。農貿市場上有很好的苦瓜賣,屬於“細菜”,價頗昂。

北京人過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愛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

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蕒菜。苣蕒菜分甜蕒、苦蕒,苦蕒相當的苦。

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學戲,她的媽媽不遠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擇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嚐了幾根。這是什麼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

劇團有一幹部,是寫字幕的,有時也管雜務。此人是個吃辣的專家。他每天中午飯不吃菜,吃辣椒下飯。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的,各種辣椒,他都千方百計地弄來吃,劇團到上海演出,他幫助搞夥食,這下好,不會缺辣椒吃。原以為上海辣椒不好買,他下車第二天就找到一家專賣各種辣椒的鋪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練出來的,曾跟幾個貴州同學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燒燒,蘸鹽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麼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過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轉道往上海,在海防街頭吃牛肉粉,牛肉極嫩,湯極鮮,辣椒極辣,一碗湯粉,放三四絲辣椒就辣得不行。這種辣椒的顏色是桔黃色的。在川北,聽說有一種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線吊在灶上,湯做得了,把辣椒在湯裏涮涮,就辣得不得了。雲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與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說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點是辣且麻——擱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麵館的牆壁上用黑漆大書三個字:麻辣燙。麻婆豆腐、幹煸牛肉絲、棒棒雞,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搗碎,菜做好了,最後再放。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整年吃鹹極了的鹹菜和鹹極了的鹹魚,浙東人確實吃得很鹹。有個同學,是台州人,到鋪子裏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裏倒醬油。口味的鹹淡和地域是有關係的。北京人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大體不錯。河北及東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這與個人的性格習慣也有關。湖北菜並不鹹,但聞一多先生卻嫌雲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國人過去對吃鹽很講究,如桃花鹽、水晶鹽,“吳鹽勝雪”,現在則全國都吃再製精鹽。隻有四川人醃鹹菜還堅持用自貢產的井鹽。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國家的人愛吃臭。

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幹。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殿的影壁上就出現了兩行大字:最高指示:

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我們一個同誌到南京出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囑咐他帶一點臭豆腐幹回來。他千方百計,居然辦到了。帶到火車上,引起一車廂的人強烈抗議。

除豆腐幹外,麵筋、百葉(千張)皆可臭。蔬菜裏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進臭壇子裏。——我們那裏很多人家都有個臭壇子,一壇子“臭鹵”。醃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鹵”。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稈。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裏麵的芯成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裏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幹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麼,比臭豆腐差遠了。

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

載一九九○年第四期《中國作家》豆汁兒沒有喝過豆汁兒,不算到過北京。

小時看京劇《豆汁記》(即《鴻鸞禧》,又名《金玉奴》,一名《棒打薄情郎》),不知“豆汁”為何物,以為即是豆腐漿。

到了北京,北京的老同學請我吃了烤鴨、烤肉、涮羊肉,問我:“你敢不敢喝豆汁兒?”我是個“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的,喝豆汁兒,有什麼不“敢”?他帶我去到一家小吃店,要了兩碗,警告我說:“喝不了,就別喝。有很多人喝了一口就吐了。”我端起碗來,幾口就喝完了。我那同學問:“怎麼樣?”我說:“再來一碗。”

豆汁兒是製造綠豆粉絲的下腳料,很便宜。過去賣生豆汁兒的,用小車推一個有蓋的木桶,串背街、胡同。不用“喚頭”(招徠顧客的響器),也不吆喚。因為每天串到哪裏,大都有準時候。到時候,就有女人提了一個什麼容器出來買。有了豆汁兒,這天吃窩頭就可以不用熬稀粥了。這是貧民食物。《豆汁記》的金玉奴的父親金鬆是“杆兒上的”(叫花頭),所以家裏有吃剩的豆汁兒,可以給莫稽盛一碗。

賣熟豆汁兒的,在街邊支一個攤子。一口銅鍋,鍋裏一鍋豆汁,用小火熬著。熬豆汁兒隻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兒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兒攤上備有辣鹹菜絲——水疙瘩切細絲澆辣椒油、燒餅、焦圈——類似油條,但作成圓圈,焦脆。賣力氣的,走到攤邊坐下,要幾套燒餅焦圈,來兩碗豆汁兒,就一點辣鹹菜,就是一頓飯。

豆汁兒攤上的鹹菜是不算錢的。有保定老鄉坐下,掏出兩個饅頭,問“豆汁兒多少錢一碗”,賣豆汁兒的告訴他,“鹹菜呢?”——“鹹菜不要錢。”——“那給我來一碟鹹菜。”

常喝豆汁兒,會上癮。北京的窮人喝豆汁兒,有的闊人家也愛喝。梅蘭芳家有一個時候,每天下午到外麵端一鍋豆汁兒,全家大小,一人喝一碗。豆汁兒是什麼味兒?這可真沒法說。這東西是綠豆發了酵的,有股子酸味。不愛喝的說是像泔水,酸臭。愛喝的說:別的東西不能有這個味兒——酸香!這就跟臭豆腐和“啟司”一樣,有人愛,有人不愛。

豆汁兒沉底,幹糊糊的,是麻豆腐。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加幾個青豆嘴兒(剛出芽的青豆),極香。這家這天炒麻豆腐,煮飯時得多量一碗米,——每人的胃口都開了。

八月十六日食豆飲水齋閑筆豌豆

在北市口賣熏燒炒貨的攤子上,和我寫的小說《異秉》裏的王二的攤子上,都能買到炒豌豆和油炸豌豆。二十文(兩枚當十的銅元)即可買一小包,撒一點鹽,一路上吃著往家裏走。到家門口,也就吃完了。

離我家不遠的越塘旁邊的空地上,經常有幾副賣零吃的擔子。賣花生糖的,大粒去皮的花生仁,炒熟仍是雪白的,平攤在抹了油的白石板上,冰糖熬好,均勻地澆在花生米上,候冷,鏟起。這種花生糖晶亮透明,不用刀切,大片,放在玻璃匣裏,要買,取出一片,現約,論價。冰糖極脆,花生很香。賣豆腐腦的,我們那裏的豆腐腦不像北京澆口蘑渣羊肉鹵,隻倒一點醬油、醋,加一滴麻油——用一隻一頭縛著一枚製錢的筷子,在油壺裏一蘸,滴在碗裏,真正隻有一滴。但是加很多樣零碎作料:小蝦米、蔥花、蒜泥、榨菜末、藥芹末——我們那裏沒有旱芹,隻有水芹即藥芹,我很喜歡藥芹的氣味。我覺得這樣的豆腐腦清清爽爽,比北京的勾芡得粘粘糊糊的羊肉鹵的要好吃。賣糖豌豆粥的,香粳晚米和豌豆一同在銅鍋中熬熟,盛出後加洋糖(綿白糖)一勺。夏日於柳陰下喝一碗,風味不惡。我離鄉五十多年,至今還記得豌豆粥的香味。

北京以豌豆製成的食品,最有名的是“豌豆黃”。這東西其實製法很簡單,豌豆熬爛,去皮,澄出細沙,加少量白糖,攤開壓扁,切成5寸×3寸的長方塊,再加刀割出四方小塊,分而不離,以牙簽紮取而食。據說這是“宮廷小吃”,過去是小飯鋪裏都賣的,很便宜,現在隻仿膳這樣的大餐館裏有了,而且賣得很貴。

夏天連陰雨天,則有賣煮豌豆的。整料的豌豆煮熟,加少量鹽,擱兩個大料瓣在浮頭上,用豆綠茶碗量了賣。虎坊橋有一個傻子賣煮豌豆,給得多。虎坊橋一帶流傳一句歇後語:“傻子的豌豆——多給。”北京別的地區沒有這樣的歇後語,想起煮豌豆,就會叫人想起北京夏天的雨。

早年前有磕豌豆木模子的,豌豆煮成泥,摁在雕成花樣的模子裏,磕出來,就成了一個一個小玩意兒,小貓、小狗、小兔、小豬。買的都是孩子,也玩了,也吃了。

以上說的是幹豌豆。新豌豆都是當菜吃。燴豌豆是應時當令的新鮮菜。加一點火腿丁或雞茸自然很好,就是素燴,也極鮮美。燴豌豆不宜久煮,久煮則湯色發灰,不透亮。

全國興起了吃荷蘭豌豆也就近幾年的事。我吃過的荷蘭豆以廈門為最好,寬大而嫩。廈門的湯米粉中都要加幾片荷蘭豆,可以解海鮮的腥味。北京吃的荷蘭豆都是從南方運來的。我在廈門郊區的田裏看到正在生長著的荷蘭豆,搭小架,水紅色的小花,嫩綠的葉子,嫣然可愛。

豌豆的嫩頭,我的家鄉叫豌豆頭,但將“豌”字讀成“安”。雲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顛。我的家鄉一般都是油鹽炒食。雲南、四川加在湯麵上麵,叫做“飄”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飄”;“多青重紅”則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鍋,在涮了各種葷料後,濃湯之中推進一大盤豌豆顛,美不可言。

豌豆可以入畫。曾在山東看到錢舜舉的冊頁,畫的是豌豆,不能忘。錢舜舉的畫設色嬌而不俗,用筆稍細而能瀟灑,我很喜歡。見過一幅日本竹內棲鳳的畫,豌豆花,葉顏色較錢舜舉尤為鮮麗,但不知道為什麼在豌豆前麵畫了一條赭色的長蛇,非常逼真。是不是日本人覺得蛇也很美?

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黃豆

豆葉在古代是可以當菜吃的。吃法想必是做羹。後來就沒有人吃了。沒有聽說過有人吃涼拌豆葉、炒豆葉、豆葉湯。

我們那裏,夏天,家家都要吃幾次炒毛豆,加青辣椒。中秋節煮毛豆供月,帶殼煮。我父親會做一種毛豆:毛豆剝出粒,與小青椒(不切)同煮,加醬油、糖,候豆熟收湯,攤在篩子裏晾至半幹,豆皮起皺,收入小壇。下酒甚妙,做一次可以吃幾天。

北京的小酒館裏鹽水煮毛豆,有的酒館是整棵地煮的,不將豆莢剪下,酒客用手摘了吃,似比裝了一盤吃起來更香。

香椿豆甚佳。香椿嫩頭在開水中略燙,瀝去水,碎切,加鹽;毛豆加鹽煮熟,與香椿同抖勻,候冷,貯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

北京人吃炸醬麵,講究的要有十幾種菜碼:黃瓜絲、小蘿卜、青蒜……還得有一撮毛豆或青豆。肉丁(不用副食店買的絞肉末)炸醬與青豆同嚼,相得益彰。

北京人炒麻豆腐要放幾個青豆嘴兒——青豆發一點芽。

三十年前北京稻香村賣熏青豆,以佐茶甚佳。這種豆大概未必是熏的,隻是加一點茴香,入輕鹽煮後晾成的。皮亦微皺,不軟不硬,有咬勁。現在沒有了,想是因為費工而利薄,熏青豆是很便宜的。

江陰出粉鹽豆。不知怎麼能把黃豆發得那樣大,長可半寸,鹽炒,豆不收縮,皮色發白,極酥鬆,一嚼即成細粉,故名粉鹽豆。味甚雋,遠勝花生米。吃粉鹽豆,喝白花酒,很相配。我那時還不怎麼會喝酒,隻是喝白開水。星期天,坐在自修室裏,喝水,吃豆,讀李清照、辛棄疾詞,別是一番滋味。我在江陰南菁中學讀過兩年,星期天多半是這樣消磨過去的。前年我到江陰尋夢,向老同學問起粉鹽豆,說現在已經沒有了。

稻香村、桂香村、全素齋等處過去都賣筍豆。黃豆、筍幹切碎,加醬油、糖煮。現在不大見了。

三年自然災害時,對十七級幹部有一點照顧,每月發幾斤黃豆、一斤白糖,叫“糖豆幹部”。我用煮筍豆法煮之,沒有筍幹,放一點口蘑。口蘑是我在張家口壩上自己采得曬幹的。我做的口蘑豆自家吃,還送人。曾給黃永玉送去過。永玉的兒子黑蠻吃了,在日記裏寫道:“黃豆是不好吃的東西,汪伯伯卻能把它做得很好吃,汪伯伯很偉大!”

炒黃豆芽宜烹糖醋。

黃豆芽吊湯甚鮮。南方的素菜館、供素齋的寺廟,都用豆芽湯取鮮。有一老饕在一個廟裏吃了素齋,懷疑湯裏放了蝦子包,跑到廚房裏去驗看,隻見一口大鍋裏熬著一鍋黃豆芽和香菇蒂的湯。黃豆芽湯加酸雪裏蕻,泡飯甚佳。此味北人不解也。

黃豆對中國人最大的貢獻是能做豆腐及各種豆製品。如果沒有豆腐,中國人的生活將會缺一大塊,和尚、尼姑、素菜館的大師傅就通通“沒戲”了。素菜除了冬菇、口蘑、金針、木耳、冬筍、竹筍,主要是靠豆腐、豆製品。素這個,素那個,隻是豆製品變出的花樣而已。關於豆腐,應另寫專文,此不及。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

綠豆

綠豆在糧食裏是最重的。一麻袋綠豆二百七十斤,非壯勞力扛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