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偶遇
江淮省委常委、紀委書記周古昌下午已在辦公室閱處各類人民來信半天了,屁股抬都沒抬一下。雖然那種腰酸背痛隱隱難受的感覺不時襲來,但是,一大摞內容複雜、言辭激烈的信訪件像集聚了巨大的磁力一樣,讓他不可能有片刻分神,也忘卻了疲勞辦公給身體帶來的不適和侵擾。零星打進的幾個電話,也被他三言兩語就結束了,可見這個時候他很不想有人來打擾他。省紀委的同事雖然才和他相處一個多月,可大家都已知道這個周書記有一個習慣,隻要他專門安排半天或者一天時間閱處人民來信,非特殊事宜,他們中任何人都不能走進他的辦公室或打電話給他。他那寬大的深咖啡色辦公桌上透明玻璃煙灰缸裏,橫七豎八地栽著十多個煙頭,放大了看就像一座座雕塑,流露出作者複雜的心態。周古昌背後懸掛著一塊仿紅木框白紙黑字的書法條幅,上麵是中紀委領導書寫送給他的“恫瘝乃身,視民如傷”八個大字,令這個房間始終激揚著一股浩然正氣。
一個半月前,周古昌由中紀委空降至江淮。雖然是平級調動,但中紀委的那幫兄弟都和他開玩笑道:“老周啊,你這是‘背心改胸罩,位置更重要’呀!”
周古昌被逗笑了,同時他也快速地轉動自己的大腦,立即以牙還牙地回了一句:“你們這些家夥,對組織上也不講良心!還不是你們這些‘背心’在上,我這個‘胸罩’在下?你們誰願意當‘胸罩’,兄弟甘願讓位!”
周古昌就這麼帶著一幫好兄弟的哄笑、不舍、牽掛、祝福來到了江淮。前幾天,這幫兄弟出乎意料地打來了電話,說他們要去南方出差,順便要到江淮來看看他。昨天晚上又來了電話,稱今天就到,明天上午離開,給他獻殷勤的時間隻有一個晚上。周古昌聽了非常興奮,雖然彼此才分手一個多月,但他真的很想念他們,十分盼望這個被獻殷勤的機會。
當他批閱了最後一件信訪件時,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下來,緊張的意識就像小學生聽到下課鈴聲後潮水般衝出教室那樣驟然釋重,頓時在辦公室裏悠哉地彌漫開來,隨著周古昌的腳步移動飄向窗外,隨著周古昌的雙目遠眺飛向大自然。
江淮省省會城市興州是一座綠樹成蔭、風光旖旎、集傳統和現代為一體、共山水成一色的南方發達城市,經濟發展水平始終處於全國各大城市前十強位置。剛剛迎來秋色的興州,天湛藍湛藍,雲如一團團潔白的毛絨,遍布的法桐、香樟等在無聲無息地展示著炎熱後和落葉前特有的風采,風吹到人身上有一種爽徹全身的感覺。臨窗感受省委大院裏的美景,周古昌已經拋開剛才那幾十件信訪件帶給他的煩惱和不安, 人也變得精神起來。
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把周古昌從難得的悠閑、寧靜和安逸中又拽回辦公室。
“周書記,您好,我是楊毅,我們已經從機場回頭了。他們幾位的意見還是先吃飯後到賓館,所以我們就直接去浪淘沙江鮮館了。您過二十分鍾也可以出發了。”周古昌一拿起電話,便聽到裏麵傳來紀委辦公廳主任楊毅恭敬熱情的聲音。
“小楊,你和黃主任他們招呼一下,我隨後就到!”周古昌高興地說。
楊毅倏然聲音低低地說:“周書記,我一接到他們就替您打招呼了,可他們說,不在江淮大地上第一時間見到您,他們就對您有意見,就要您在晚上以酒謝罪。”隨即,楊毅又放開嗓門說:“周書記,您可要記住,我們晚上吃飯是在浪淘沙江鮮館長江廳,就說是我楊毅楊老板訂的,您可別搞錯了。”
“好的,那麼我就在廳裏等你們了,楊老板。”周古昌放下電話,搖搖頭笑了笑。一方麵,他在笑他中紀委那幫兄弟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對此,周古昌有深切的感受,在紀委這種特殊的工作崗位上,一年到頭難得喝幾場痛快酒,隻要逮住機會,大家就要大吃大喝大醉一場。雖然吃的是家常菜喝的是普通酒,但那種氛圍和興致卻是整天離不開酒桌的人難以擁有的。你想啊,他們這些人都是一年到頭這個案子忙到那個案子,有時一個案子就要耗上去幾個月乃至半年,老婆都難得碰一下,還談什麼喝酒?另一方麵,他在笑他那個大內總管楊毅。這個剛過四十的年輕人,不僅俊朗、聰慧、工作出色、年富力強,而且辦起事來措置裕如,還特別靈活特別幽默,他到江淮後剛相處幾天就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因為他知道,在紀委這種機關裏, 像楊毅這樣的複合型人才是越來越不多見了。這當然不是周古昌躲在門縫裏瞧自家人,把自己人看扁了,由於紀檢機關工作的特殊性,凡是從事紀檢工作時間長的人,都會養成一種固執、認真、寡言、恬淡、呆板的性格,有時候領導想找個能辦點活絡事的人都很難。就說到社會上酒店吃飯這事吧,隻要不是在省紀委簽約的賓館酒店安排食宿的,一般情況下都要憑介紹信人家才會讓你簽單,否則就得帶現金去結賬。堂堂的省紀委,如果為吃一頓飯還要開個介紹信給飯店,那叫什麼回事?同樣是堂堂的省紀委,如果吃一頓飯單都簽不到,還要帶現金結賬,那又叫什麼回事?周古昌到江淮後也到外麵的酒店去吃過二三次了,包括今天這頓,楊毅這家夥就很有辦法,他專門以他的名義辦了一張工商行的信用卡,讓會計在裏麵充了兩萬元,卡就放在會計那兒。到非簽約酒店請客時,他就帶上那張卡,這樣起碼他就不用把省紀委大名報出來,影響到單位的形象,也不用掏現金出來結賬,顯得很沒名氣。讓周古昌發笑的是,楊毅每次總自稱是老板,把自己整的真跟一個有錢人似的。有些漂亮女服務員也被他這個假老板給迷住了,像狐狸精一樣對他頻頻放電、暗送秋波,讓楊毅嚇得差點說出真實身份嚇跑她們。
周古昌一次吃了飯後在車上便問:“小楊,如果那些小女孩知道你不是老板,而是省紀委的,不知會怎麼想?”
“周書記,您千萬別壞了人家的好事,就讓我這虛榮心多滿足一會兒。如果她們知道我是紀委的,恐怕哪一個都不會對我有好臉色,這年頭哪有小姑娘還喜歡紀委的?恐怕連我們去吃飯都不討她們歡喜。”楊毅真真假假地說。
“為什麼?我們去吃飯,他們有錢賺,有什麼理由不客客氣氣的?”周古昌滿臉狐疑。
楊毅笑著說:“您想想,如果不是紀委抓了那麼多胡吃海喝的貪官汙吏,如果不是紀委大刹公款吃喝,酒店的生意豈不更好?還有,紀委都是吃的小餐,酒店都喜歡客人吃大餐,既然也就不怎麼客氣了。”
周古昌沒有笑,他相信楊毅說的話有可能是事實。這個社會就像他小時候喜歡玩的萬花筒玩具一樣,說變就變,一變一個樣,很多現象已經讓人匪夷所思了。
周古昌停止了自己的遐想,看了一下表,已經五點四十了。他知道現在是下班高峰,車無法開快,隻有早早出發,才能在他們之前先到江鮮館,否則那幫家夥又不知要說多少怪話呢。
從省委大院到浪淘沙江鮮館正常隻需一刻鍾,但是今天周古昌的駕駛員還是花了近半個小時才將車停到浪淘沙江鮮館那個大停車場的陰暗處。
周古昌到江淮已有一個多月,到浪淘沙江鮮館還是第一次。長江橫穿興州北側,到興州的人要想一飽口福,自然都會想到江鮮。周古昌的幾個兄弟也在電話裏說了,古昌兄,你也別搞什麼鮑魚、魚翅的,我們這些人和鮑翅門不當戶不對,吃了會翻腸倒胃,你就帶我們去吃江鮮吧!吃吃興州的土特產。周古昌聽了這話,差點沒被他們氣暈。他當時就回道,好家夥,你們不愧是中央機關的,口氣好大,把江鮮都當作河裏的小魚小蝦了,怎麼不讓我給你們就烀一鍋河豚呢?接著,他們又在電話裏和周古昌吵鬧起來,就像過去在一起一樣。對這種事,周古昌已經習慣問計楊毅,所以楊毅就推薦了這個地方。周古昌之所以願意到楊毅說的這興州第一江鮮館,並非完全衝這“第一”二字,他想,要吃就讓那幫平時饞得不輕的弟兄好好解解饞,也算是犒勞犒勞他們,給他們加加營養。再說,他也不想在他和其他省領導經常露麵的江淮賓館請他們,真的在那兒碰到哪位,你就說他們是來看自己的,有的人可能也不信,仍以為自己剛到江淮便要大開殺戒。要怪就怪中紀委這個單位太惹眼,要怪就怪紀委書記這個角色總讓不少人提防幾分。周古昌也不想剛到江淮就給人這種印象,那樣不僅會給自己帶來被動,而且也不利於紀委工作的順利開展。這種情況下,選擇到非省委、省政府接待定點酒店走一遭,也不失為一種策略吧!
遠遠地站在浪淘沙江鮮館門前,周古昌領略到燈火輝煌、富麗堂皇、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情境了。眼前這幢高高大大的四層樓,被各種燈光映照得通明炫目,除了一樓擺著幾十張桌子的大廳透明可見,樓上都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但從窗簾映出的一格格燈光看,能猜出那裏必然是一個個包廂。五顏六色的燈泡在樓的正麵和頂部閃爍著,既營造出一種繁華盛景,又像是在向每一位閱讀者宣告它的含金量。到這種場所吃一兩次飯周古昌並不感到為難,但如果讓他經常光顧這種地方,他肯定會感到不適應。他甚至有些後悔,未經了解就同意楊毅的意見把吃江鮮的地方定在這兒。他其實更喜歡在“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的意境中,幾個人坐在江邊的一個小酒店裏,烹一鍋江鮮,把酒當歌。好在來的五位都是交情最好的兄弟,不會因為在這金碧輝煌的地方吃一頓飯,就認為他周古昌像那不斷變彩換色的霓虹燈一樣,說變就變了。
周古昌不禁感喟萬分,倘若不是身在官場,又哪裏會有如此重重顧慮?人活在世上,做一個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的局外之人,該有多愜意!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他那位同窗好友謝靈遠。這小子自下海做房地產生意後,幾年下來便成了億萬富翁,周古昌在餐飲、娛樂場所長的見識,多半是他幫助開的竅。想到第一次被謝靈遠帶到北京的王府飯店吃魚翅撈飯的尷尬往事,周古昌現在還會臉紅。小姐報了菜名後,就將魚翅煲和一小碗飯端上來了,周古昌那天正好肚子比較餓,就端起雪白的大米飯直往嘴裏擼,吃兩口飯還搛些魚翅,就像小時候在家喝幾口稀粥,搛兩塊鹹菜放進嘴裏一樣。待別人將米飯倒進魚翅煲裏時,周古昌已將米飯和魚翅吃個精光。謝靈遠見了哈哈大笑,趕忙向他傳授魚翅撈飯的吃法,並不顧周古昌的反對,硬是讓服務員又上了一份。周古昌按謝靈遠的吃法將魚翅撈飯送到嘴裏時,發現兩者的口感真是天壤之別。當時他就想,這四百多元一份的菜得掌握吃法才物有所值。人也類此呀,就拿自己和謝靈遠比吧,根本就是兩種活法,但哪種活法更有意義,恐怕要到在人生大舞台上謝幕時才會知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