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遼闊
飛天論壇
作者:彭金山
在岷山腳下、洮河之濱,活躍著一群文學的追夢者,一夥年輕的詩人。他們自己籌資創辦了《岷州文學》,又創辦了《軌道》詩刊,在偏遠的西北一隅豎起一麵純文學的旗幟,使岷縣這座藏在大山深處的縣城,平添幾分光彩。在這群追夢人中,孫立本是一位人們寄予較高期待的詩人。他擔任《軌道》詩刊主編,詩歌見諸《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探索》等多家權威文學刊物,作品入選《2002——2003中國年度詩歌》、《2010中國詩歌精選》等選本。
《蒼茫的暖雪》是孫立本的第一本詩歌結集,包括“遺忘與呈現”、“山水印”、“大地如流”、“雪上的村莊”、“溝壑與斑斕”五輯。應作者之邀為本書作序,我仔細閱讀了這些詩歌,隨著錯落的詩句,走進了一個遼闊的生命世界——
一個人的遼闊,是一坡草地上的牛羊
反芻的嘴唇如打開割草機的開關
一個人的遼闊,是一叢灌木裏的螞蚱
鳴叫的聲音似吼亮秦腔的破嗓子
一個人的遼闊,是回到故鄉,在他懷裏輕輕呼吸
一次又一次,忍不注流下
莫名的淚水
《一個人的遼闊》
正是這樣,孫立本詩歌遼闊的生命世界是從生他養他的鄉村、從他至愛的鄉土開始的。雖然,詩人已從牙牙學語的雅童長大成人,肩起了一份成熟與責任,但那些風還在,那些光還在,那些麻還在,那些雲還在,那些雪還在,他們是歲月的記憶,是家園永恒的標記。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的雪,驚醒了夜晚,“在地古錄村一間茅草房裏,我摸到了自己”(《那些風還在》)。我相信,生命都是有根的,孫立本摸到的正是自己的生命之根。他的詩正是從這條根長出的枝葉,開出的花朵,結出的果實。
那些麻還在,抽絲剝繭的麻
在外婆手中,仿佛大地的血脈
立本的詩是鄉土的遼闊
正因為“根”在鄉土,故園的任何一點動靜,盡管很細微,都可能在詩人的心頭激起有意味的漣漪。在“雪上的村莊”一輯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詩: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輕輕咳了一聲。這是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現象,詩人卻從這一聲咳裏先是看到了他的影子背著一大捆田禾,繼而看到土炕上有一張曾經安詳的麵孔,躺著躺著就消失在泥土裏了。他們,孫立本的父老鄉親們,從來都是這樣默默地來、悄悄地去,就像路邊的小石子一樣絲毫引不起世界的注意。而此刻的這一聲咳,宛若一塊睡著的石頭,突然在夢中疼醒了,撥動了詩人情感的琴弦,萬千滋味湧上心頭。這就是農民的一生!讀《咳》,我想起了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裏洗澡/爸爸/在土裏流汗/爺爺/在土裏葬埋”。
茅草房裏,一盞油燈顫巍巍的亮著,它立時喚醒了詩人的鄉土經驗,觸動了詩人心裏那片抹不掉的疼:從一聲歎息到另一聲歎息,從一個影子到另一個影子,“光始終昏黃,它卑微的光芒/隱入黑暗背後,說出我內心積年的憂傷”(《燈盞》)。光是一種聲音,白天帶著風吹的聲音,夜晚帶著寂靜的聲音,光同時也在時光的深處。借助通感的感覺遷移之後,接著一個跳轉,由虛入實,照亮鄉間小路上一個常見的鏡頭:“在童年村莊的土路上/母親背著背篼在前邊走/時不時回過頭來,喊我一聲”(《光的聲音》)。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多少人曾經的童年!相信這一聲喊,也會喚起讀者的記憶,無數個母親,從光的聲音裏走出……
這正是詩人帶給我們的“遼闊”,在遼闊裏不僅還原了詩歌描述的情境,而且喚醒了讀者的記憶,衍生出一個遼闊的想象空間。孫立本詩歌的遼闊是鄉土的遼闊,在遼闊中一些錯落的光,從門縫擠進來;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像陽光下剛剛灌漿的麥子;一個人扛著鋤頭走在回家的路上,若扛著一頂落日的草帽和內心的鐵鏽;院子的石磨上,身上摞滿補丁的尕舅背回過冬的柴禾;外婆從葉竹河挑水回來的時候,身上已經落滿了雪;白顏色的雪,穿在白顏色的羊身上。被白顏色的風吹散,灰塵一樣飄進村莊沉默的命運裏;一小塊陽光,灌著青稞入籽;一朵油菜花馱著一隻蜂,漸漸變成了一滴蜜。一隻蜜蜂爬上一朵油菜花,漸漸結成了一粒籽。我呢,則坐化成一株秋天的玉米……
和高凱溫暖裏閃耀著智慧的隴東意象不同,和牛慶國幹旱的黃土溝壑間飛揚著塵土的沉重也不同。孫立本與鄉土的關係是一體化、共命運的。在他的鄉土詩裏,作者不是以代言人的身份出現,詩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鄉土!一切都生於泥土,一切都與時間有關。在純粹的鄉土裏,詩人深情地喊道:
一隻羊或幾隻羊,都是我的前生
一朵花或幾朵花,都是我的來世
——《葉竹河》
黑暗洇向遠方,淹沒一些人
黑暗中的火苗,喚醒另一些人
立本的遼闊是生命的遼闊
孫立本把“遺忘與呈現”放在“暖雪”的第一輯,這輯詩歌以寫人為主。其中,那些寫親人親情的詩,在我看來是孫立本詩集最感動人的部分。他寫父親、爺爺、外祖父、外婆、表妹、夭折的大姐和小妹,寫母親、舅舅、姑姑、妻子,還寫了銀匠、木匠、鐵匠、畫匠,既寫了死去的人,也寫了活著的人。同是追憶和憑吊,此詩與彼詩不同;同是現實中的人生,這人與那人有別。“遺忘與呈現”顯示了孫立本出眾的才華和詩思,而差不多每一首詩,都讓我聽到了骨頭的聲音。
立本對梅花似乎懷有特別的感情,詩集的開篇之作即是《一個人心裏栽著梅花》。詩中說:“一個人心裏栽著梅花,似乎是雪/帶著鹽白,鬆葉和櫻桃樹幹澀的氣息”。在《季節的途中——致姑姑孫笑梅》中,詩人自己揭開了謎底:“你的名字是一樹含笑的梅花/有著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有道是“春暖花開”。花,多在溫暖的時令開放,而獨有梅花在冰雪嚴寒的季節裏綻蕊吐芳,她以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書寫了“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一傳世名言。在另一首詩裏,詩人以梅花自喻:“陷在懷念的深雪裏,我是小骨骼的梅花一枝/當我像風一樣,學會了奔跑/我也會像一顆沉默的石頭,學習平靜”(《陷在懷念的深雪裏》)。顯然,立本的情感與梅花有著更多的契合。我沒有問過立本,但從他的詩裏,我能夠感覺到他在生活中經曆過苦難的煎熬。最明顯的是,他經受過多次失去親人的痛苦,這裏麵有他的父親、他的爺爺和外祖母、他的外公、他吞農藥而死的表妹、他夭折的大姐和小妹。他給他們每個人都寫了詩。寫父親的有三首,開篇的《一個人心裏栽著梅花》,寫在失父之痛之後心境已漸趨平靜的時日。這時候,生活的磨練獨立的擔當,使他對父親這個稱謂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院子裏炊煙嫋嫋升起,他覺得像是一條柔軟的蚯蚓直達天堂。在父親走後,他突然長大了,“一下子看懂了群山/時日漫長/一切辛酸和悲苦都在緩慢融化”。此輯的最後一首也是寫父親的,題目為《哀歌》,從《遺言》、《永別》、《啟程》、《百日》到《季節的清明》,共由15支短歌組成。讀《哀歌》,如聞杜宇啼血,聲聲含淚,感人至深。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天,“悲傷之外,一切時間皆泥濘”(《暮光之憶》)。茅草屋邊,棠梨樹下,外公用磨石辨別鐮刀和月亮的身份。而今,紅銅火盆、罐罐茶還煮著從前的氣息,那一車去年的柴禾還在,外公卻已走遠,成為外孫心中永遠的懷念(《懷念無法隱瞞》)。在祖父逝世三周年的日子裏,作為嫡孫的詩人,曆數從苦難歲月走過來的祖父的足跡,手還緊緊攥著乙醜年農曆閏五月二十三日夜十一時,緊握住祖父餘溫尚存的手,握住了永訣時刻的撫觸——祖孫二人最後的共同擁有(《果實的輪回中——祖父三周年祭》)!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詩人用溫暖的文字祭奠他因愛生恨而尋了短見的表妹:“月亮是一麵薄薄的鼓,我用思念之槌/在融雪的河岸,炊煙的枝頭/敲打它”(《蒼茫的暖雪》)。他希望去到另一個世界的表妹不要過早輟學,希望她要有一隻麻雀的生存覺悟,把美好的生活落到實處;希望有一場暖雪,把表妹用細細淚水灌溉的渴望幸福的種子,靜悄悄地滋潤。貧困和愚昧的冷風酷雨,打落了多少尚未開花的生命!《蒼茫的暖雪》寄托了詩人對貧困山村女兒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暖雪是對親人的祭奠,也是對板結的歲月不要再板結的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