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語
中篇小說
作者:向島
向島,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財經專業。著有長篇小說《沉浮》《拋錨》,中短篇小說《斜陽》《聲名飛揚》《詩人之死》《雙套結》等,作品散見《中國作家》《當代》《天涯》《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一
人混到什麼都不是了,就越發想證明自己也許還是個什麼。丁選民當初心血來潮,自費出了一本散文集,大概就屬於這種情況。花費近兩萬元,印一千冊書,除了給熟人發散出去有二三百本,剩下的,整包整包都還在這辦公室牆角摞著。“辦公室”這個概念,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屬於公家的桌椅櫃子還有文件資料什麼的,前多天就統一撤走了。空蕩蕩的房間裏,除了鋪滿厚厚的灰塵,就是牆角那一堆書。
丁選民下午在家獨自喝過一場悶酒。他是過來搬這些書的,得搬回家去了。一進門卻撲塌癱坐在地板上,不想動彈。一個人喝了多半瓶西鳳酒,喝得也太多了。遠處不時傳來燃放煙花爆竹的聲響,沒有熱鬧和喜慶,隻有清冷和無聊。春節過罷,正月實在是個乏味的時間段。
兵臨城下。整個國毛廠(國營毛紡織廠)一排排高大的廠房全都拆完了,變成偌大的一個瓦礫場。一排大型施工機械正放在辦公樓前。今晚是最後期限,到明天這座辦公樓也同樣要變成瓦礫堆。國毛,從此將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座新型的長寧市少年宮。廠區周圍,一組高大的工程招貼牌早已豎起,少年宮的藍圖美麗誘人。
丁選民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從部隊轉業到國毛的,多年的廠辦主任當下來,他對國毛的輝煌曆史可是一本賬。解放初期國家選擇長寧這個中等城市建設紡織基地,呼啦啦起來了十幾家棉紡織企業。國毛建廠稍晚幾年,卻是起點最高規格最高的,蘇聯專家設計,清一色進口設備。更牛的是國毛一建成就是國家部委直屬企業,地市級行政級別,跟所在地長寧市是平起平坐的。而其他的棉紡織廠都是省屬,縣團級。這一下子就拉開了檔次。丁選民在廠史館看到過當年國毛招工報名的照片,那種人擁人擠滿大街排長隊的場景,實在不亞於當今電影學院招生的陣勢。“織女如雲飄,人梢在國毛”,這是當年流傳在長寧市的一句話。“人梢”是當地方言,拔尖的意思。的確,國毛當年的招工,要說是百裏挑一,一點都不過分。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國毛一直承擔部隊高級將領的將軍呢生產任務,還曾榮幸地為黨和國家領導人承製過全毛華達呢衣料。國毛大名鼎鼎,無人不知。誰料到堂堂國毛說不行就不行了呢(不光是國毛,長寧城裏那些棉紡織廠早都不行了),產品滯銷導致企業半停產,再是停產。這年頭真是見鬼了,人們難道突然間都不穿衣了麼?可是滿大街上並沒有見誰光屁股啊!反倒是一個比一個穿得光鮮亮麗人模人樣。偌大的工廠,機器一旦停止轉動,就跟火葬場一樣死寂。火葬場還時不時有哭號聲,停產了的工廠卻是徹底鴉雀無聲了。國毛隸屬關係被下放,由部屬下放到省屬,原先的行政級別也早已不存在了。職工下崗,辦公樓上管理層的四五十人無所事事守攤子,等待歸宿。這一晃蕩就是好幾年過去了。年前,市政府聯合市裏房地產大鱷史東林終於把國毛收購了,要在這裏建設市裏的少年宮。國毛管理層的人,參照職級工齡,每人發幾萬元“買斷工齡”走人,說白了是跟職工們一樣,下崗了。這就是丁選民他們的歸宿。
丁選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一根接一根抽煙,望著黃昏裏的一堆書出神發瓷。辦公室裏的電路和燈具都已摘除,就是還有,他也不願意開燈,隻想在昏暗裏這麼呆坐下去。
丁選民出這個書是受了《古渡文學》主編任仁的鼓動。《古渡文學》是長寧市作協的內刊,主編任仁底下其實並沒有別的編輯,就是他一個人在弄。不過也怨不得任仁,丁選民愛好文學的毛病,早在部隊時就已有了。愛看書,愛買書,然後就手癢想寫點東西。轉業時,別人大包小包把駐地的名特產品往回弄,什麼羊脂玉、蟲草、鎖陽之類的,丁選民卻全都是書,裝了十幾個大小紙箱托運回來。當然,少不了要帶上他的幾個剪報本,都是他那些年發表在軍內外報刊上的文章,其中豆腐塊居多。別人弄回來的東西可以送禮打通關節,書卻什麼用處都沒有。也正是因此,一起轉業的不少人進機關當了公務員,最低也進了個事業單位,丁選民卻給安置到了國毛廠。當然,那些人要麼是上麵有關係,要麼是花錢了。丁選民後來聽說,花了三萬五萬甚至更多錢的大有人在。九十年代,錢還值錢,這樣的數目相當大了。丁選民事先並不知道,國毛那時候其實已開始走下坡路了。丁選民到了國毛先當廠辦秘書再當副主任主任,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企業好不好,該忙的照樣得忙。要說重新拿起筆寫點東西,還是在國毛停產的這幾年,職工們下崗了,管理層的人也都閑得發慌。丁選民寫的不少散文,就是任仁給他發在《古渡文學》的。
丁選民決定要出書,則是由於廠長陳光的支持。那陣子廠長陳光還在位。陳光這些年一直在外麵四處跑項目,為國毛尋求新生。丁選民一次無意中把自己想出書的事跟陳光說了,陳光立即表態說:“弄。錢到時候廠裏給你想辦法出。跟我鞍前馬後這些年了,也沒有得過個啥好處嘛。” 陳光一直器重丁選民,這讓丁選民很感激。陳光是個開拓性經營者,隻可惜整個紡織業一下子都不景氣了,就算他能行,也無用武之地。卻怎麼也沒料到,丁選民的書印出來時陳光給弄進去了,行賄受賄的罪名。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廠黨委書記賈治國暗中做的手腳,賈治國跟陳光一直就弄不到一塊兒。不過這種話沒人明說就是了。陳光一出事,國毛就是賈治國一手搖了。這回跟政府談判出賣國毛,就是賈治國幹的。管理層的所有人都“買斷”了走人了,唯獨賈治國給自己謀了個青少年宮籌建處副主任的位置,端上政府的鐵飯碗了。出書的事,這下得丁選民自己掏錢了。書號是從任仁那裏買的,任仁一直在做書號,他說他是給出版社搞代理。還有丁選民所用的筆名“一丁”,也是任仁幫他起的,任仁說這是中國作家中名字筆畫最少的,最好記,也最容易成名……
一想到這些丁選民就覺得無地自容。如今什麼都不是了,卻自己掏錢印一堆書,一堆沒用的垃圾,還煞有介事地起個“一丁”的筆名,這又算什麼事呢?
蠢。
恥!
二
妻子宋媛領著女兒丁咚找上來時,已是晚上八九點了。宋媛要說是國毛職工中下崗較晚的,她起初是國毛的擋車工,他們結婚後,丁選民通過廠長陳光,把她調到廠裏的計量室。那裏雖說也是工人崗位,但跟管理層一樣,上的是正常班,再也不用三班倒了。下崗以後,宋媛一直在忙著經營自家的那間小店鋪,賣些小食品和日用百貨,帶一些煙酒。國毛生活區大門兩側的一溜門麵房,是廠長陳光手裏建成的,名義上是集資興辦第三產業,實際上還是為管理層辦的一項福利,地皮沒算錢,隻是收取了建築成本。有的自家經營,有的租出去了。宋媛整天在那裏扛著,起早貪黑,也就是掙個辛苦錢。丁咚這陣子放寒假,每天寫完寒假作業,就去商店裏給媽媽幫忙。她們是剛關了店門找過來的。丁咚在前麵晃著手電筒,一推開門,就驚叫起來:
“啊……我爸在這兒呢!”
宋媛走上前摸摸丁選民的額頭,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兒,再看到扔了一地的煙頭,宋媛說:“你個二杆子又喝酒了!手機也扔在家裏不帶,把人嚇的還真以為你是咋了!”
她們好不容易才把丁選民拽起來。丁選民也不知道,他往這裏一坐,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竟然坐過去了兩三個小時,像是坐禪一樣。
丁咚說:“爸,走,我先送你回去。書我跟我媽來搬。”孩子上初一,不知不覺長成大姑娘了。往她媽跟前一站,影影綽綽兩人差不多一般高。
宋媛一聽趕緊阻止孩子說:“咚咚你不要動,你還正長身體呢別掙著了。幹脆我去叫沙老頭上來,叫他給咱一搬算了,出兩個錢就是了。”
丁選民一揮手說:“不……不要了,叫沙老頭拉去賣破爛!”他覺得自己心裏清清白白,一說話舌頭還是拐不了彎兒。
宋媛說:“啥話嘛!咱好不容易出個書,咋就賣破爛呢?我叫人去。”一轉身就往出走。丁咚攆上去,把手電筒塞到媽媽手中。
出這個書,最終還是取決於宋媛的支持。廠長陳光出事以後,丁選民本來都不想出書了,宋媛卻擰住了。宋媛說,咱就是愛這個事麼,既然想出呢啥都弄好了那就出麼,咱自己掏錢。宋媛平常省吃儉用的,給自己買一件衣服也舍不得,總是摳來掐去的,出書下來近兩萬元卻毫不吝惜……慚愧。在此刻的半醉半醒狀態中,丁選民隻剩下滿心慚愧。
沙老頭好找得很,他平常老是坐在國毛生活區門口。沙老頭如今孤身一人,在國毛生活區當環衛工,兼收垃圾。一年四季,天熱天冷,沒事了就端個小馬紮坐在生活區門房那裏發呆,晚上要坐到很晚才回他那小屋去睡覺。
小丁咚在黑暗中拉著爸爸的手。丁選民攥緊孩子的手,隻覺得眼睛發濕,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覺。如今混到這個地步,要是自己一個人咋都好辦,人家沙老頭能活,他丁選民也能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有家庭有女兒,一個漂亮聰明學習優秀的女兒……女兒有一次說到班上的同學,說到有幾個同學父母在機關裏當官,他們平常花錢大手大腳,一年四季衣服鞋子都穿“牌子”的,女兒說:“爸爸,你當初從部隊回來要是分到機關多好,現在也當官了。”丁選民跟孩子解釋:“爸爸當初要是分到機關的話,那你媽就不是現在的你媽,孩子也就不是我們現在的咚咚了呀!”丁咚趕緊說:“嗯……那不好那不好,還是咱們現在好。”在一旁的宋媛也給惹笑了。孩子太聰明太懂事了。丁選民其實沒有跟孩子說假話。他是一轉業到國毛很快就認識了宋媛的,準確地說,是先認識了宋媛她媽,緊接著就認識了宋媛。丁選民這一輩子都會記住,他到國毛報到上班正值年關,頭一項工作就是跟著廠領導搞慰問。宋媛她媽是個老勞模,1959年國慶十周年曾經榮幸地受到毛主席接見。一進她家門,迎麵牆上最醒目的就是她跟毛主席握手的巨幅照片,裝在一個大玻璃鏡框中。當年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年輕美麗,因為那個幸福時刻而格外生動漂亮。丁選民後來知道,宋媛她媽正是國毛建廠之初百裏挑一招工進廠的紡織工之一。大鏡框底下,才是他們一家的照片,相比之下,那些照片就太小了。宋媛那天沒在家,上班去了。丁選民湊近了借著看領袖像,卻把那些家庭照也看了個仔細,一下子就記住了高挑白皙的宋媛,跟她媽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像極了。新來乍到的丁選民已經發現,每逢國毛上下班交接時刻,成群結隊的紡織女工穿戴同樣的白色工作衣帽,像飄動的白雲,像盛開的梨花,實在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隻是她們看上去都一模一樣,你無法分清誰是誰。若不是這次慰問,丁選民怎麼就能單單挑出宋媛?後來托人一說,很快就說成了。一年沒出來,他們就結了婚。過後想來,丁選民簡直就是為了宋媛才來到國毛的……
宋媛領著沙老頭上來了。年邁七十的沙老頭清瘦而精神,脖子上掛一盞充電的應急照明燈,照出一大片亮光。他穿一件破舊的半短呢子大衣,胳肢窩下夾著一卷蛇皮袋子麻繩什麼的。
“噢,丁主任。”沙老頭跟丁選民打招呼,指著牆角的一堆書說,“就這些?”
“就這些,沙師傅。”宋媛說。
“這好辦。丁主任你們先回去在家等著就行了,我有三趟就搬完了。”沙老頭說,“唉,堂堂一個國毛,眼看著就要沒有了!”
丁選民遞給沙老頭一支煙,並且摁了打火機替他點煙,沙老頭說“丁主任不敢不敢”,還是湊近火苗吸著了煙。沙老頭最早是國毛搬運隊職工,後來下海經商,開辦了“頭一香”涼皮店,不料想十分紅火,靠一個不起眼的小飲食涼皮,竟然掙了大錢。後來因為出了許多事,“頭一香”關門了,沙老頭又回過頭來找廠裏。正式工是沒法恢複了。丁選民作為廠辦主任,出於同情老頭子的遭遇,就幫他安排了環衛工,算是長期臨時工,這已是最大的照顧了。沙老頭當然感激丁選民。沙老頭平日凡人不理,每次見了丁選民卻總是叫著“丁主任”打招呼。丁選民那時候幫助沙老頭安排工作,內心裏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沙老頭的故事寫出來。沙老頭的經曆跌宕起伏,本身就是一個小說。隻是丁選民還沒有寫。
宋媛跟丁選民商量說:“天也黑了,要不先讓沙師傅搬下去放他那裏,回頭再往家裏搬?”
“對,就……就這樣。”丁選民說。
宋媛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十元錢,“沙師傅,你先拿上。”說著往沙老頭大衣口袋塞。
“幹啥幹啥?”沙老頭叫了起來,死死摁住口袋,“丁主任對我有恩哩麼,我又沒幫過你們啥忙。”
宋媛說:“沙師傅你拿上吧,書重著呢。”
丁選民也說:“拿……上。”
沙老頭躁了,氣咻咻把宋媛的手撥開,“拿你們的錢我真是沒眉沒眼了麼?要出錢你們找別人搬去!”轉身就要走的樣子。老頭子倔得很。
宋媛趕緊拉住沙老頭,笑道:“沙師傅,那好那好,聽你的。咱後麵再說。”
沙老頭說:“天黑了,丁主任你們跟娃快都回去吧。我沒事。人說健旺,健旺是個啥?賤了才旺麼。嘿嘿,我旺著哩。”
宋媛和丁咚一邊一個攙扶了丁選民回去。半醉半醒中,丁選民把沙老頭的話卻聽清楚了。沙老頭雖說文化不高,突然間冒出這種話來,竟然像個哲人。隻是,“丁主任”如今再也不是什麼丁主任了。
三
雖說出書的事成了丁選民心裏的一道傷疤,當任仁再叫他的時候,他還是去了。任仁在電話裏說,市質監局焦局長出新書了,焦局長今兒安排飯局,大家一塊兒聚一聚,“一丁你一定要來啊!”
在家裏窩了多少天,丁選民也該出去放放風了。宋媛在忙商店,女兒在上學,丁選民一個人待在家裏轉一轉坐一坐躺一躺。過去在國毛忙亂的時候,總希望能有些空閑時間看看書,按說現在真的閑下來了你看啊,卻什麼都看不進去。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都是他媽騙人的鬼話、書中什麼都沒有!書不能當飯吃。家裏房子倒是挺大的,將近二百平方米,夠他過來過去折騰。這房子還是在廠長陳光手裏蓋的,管理層的兩棟樓,每戶的麵積比普通工人們大出一倍。陳光這人不虧大家,最後卻把自己虧了。行賄據說確實是行了,如今的世事,想爭取到項目不給人行賄不行。受賄卻有些冤,就是接受了對方回贈的手表之類的禮品。陳光不像賈治國隻為自己考慮。賈治國把陳光弄下去後,拿著整個國毛作為籌碼隻是為他自己換取了位置和利益,而陳光卻要在監獄中度過漫漫歲月了。陳光的案子現在還沒有判下來,誰知道會判多少年呢。丁選民在國毛工作一場,落頭就是這一套房子。對了,還有門口那一間鋪麵,跟普通工人比起來,要說算是不錯了。他也試圖用“知足“二字來安慰自己,卻無法忽略下崗的事實。女兒還在上學,一家人生存的問題如今擺在麵前,很嚴峻了。丁選民每次從衛生間那一麵大鏡子前經過,都是做了賊一樣慌忙走開。自小就長個白麵書生模樣,這些年在國毛蹲辦公室,更是養得白白胖胖的。他討厭自己這副模樣。人模人樣的,又算個什麼鳥兒呢!
國毛生產區和生活區之間,現在成了“狗市”。早年由蘇聯專家設計的國毛,充分考慮了環境和空間效益。生產區在南,生活區在北,中間隔一道白樺林的綠化帶,綠化帶兩側是兩條寬闊的廠區大道。東西兩頭則擋著鐵欄杆,社會上的車輛不可隨便進入。職工上下班,隻需穿過綠化帶中間的橫道,步行十分鍾就可,很是方便。丁選民剛從部隊轉業到國毛時,還是那樣的格局。那時候的國毛,還是一個自足的小世界,令長寧城的人們用羨慕的眼光看待。因為國毛一天天走下坡路,前兩年先是把鐵欄杆拆除了,再是把綠化帶毀掉了,說是要搞城市廣場,後來又說要等少年宮建成了統一規劃。這樣以來,就自發地形成了一個狗市。起初隻是國毛的下崗職工們在這裏擺攤,端個小板凳麵前鋪一張塑料布就是一個攤位。後來滿長寧城的人都往這裏湧,狗市竟然規模越來越大,一天到晚人擁人擠的。狗市不僅僅是賣狗賣貓、賣花鳥蟲魚,更多的還是賣各類日用雜貨,你在大型超市裏買得到買不到的東西,這裏都有,而且便宜得多。街對麵的國毛生產區,往日的廠房辦公樓一切建築物都已不複存在,大型施工機械正在忙碌,轟鳴的機器聲跟狗市上鼎沸的人聲攪拌一起,一片喧囂。
丁選民穿過熙熙攘攘的狗市,先到自家商店去,跟宋媛打個招呼說他中午要在外麵吃飯。街道人多,商店人並不多,稀稀拉拉有幾個人在裏麵轉悠,看樣子也未必是要買東西的。經常都是這樣。宋媛坐在靠店門的櫃台後麵照看店麵,支著胳膊托腮出神。曾經高挑白皙的宋媛,如今瘦了也黑了,唯有臉上隱隱的輪廓和一雙大眼還多少記錄著當初的她。店麵四五十個平方,不大,也不算小,品種是應有盡有了。問題是這一溜門麵房大同小異,手太稠了,都掙不了什麼錢,吃不飽餓不死地吊著。丁選民跟宋媛交待,孩子放學了她們就在外麵買點飯吃。宋媛說:“你去吧,也出去散散心。把酒少喝點,喝酒有啥好處呢!”
丁選民趕到時,大家已在火鍋城的包間裏坐齊了。男男女女七八個人,都是平常在長寧文化圈混的人,丁選民跟大家打過招呼隨便找個位子坐了。任仁的兩大招牌照例是一樣沒少,一個招牌是他那頂翹簷禮帽,在長寧城獨一無二,坐在餐桌上了也不卸掉。另一大招牌就是他的老婆。老婆要說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婆,因為是他前妻的親妹子,所以也就成了招牌。焦局長坐在主位,任仁和他的老婆一邊一個夾著她。焦局長是個女副局長,因為愛好寫作,大家都熟,她顯然是新燙了的菜花頭,臉本來就窄長,尤其是額頭,窄得不能再窄,這下越發不和諧了。丁選民聽出來,任仁這時候又在講他那個老套的“懶兔”段子,是關於他如何把小姨子搞到手的故事,任仁總是拿這事作為炫耀。丁選民都聽過多次了。末了任仁說:“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那兔子也分個勤快兔子和懶兔子啊,我偏偏就是那懶兔子麼,對不對?”把大家都惹笑了。老婆分辨說:“你咋不說是你先打了壞主意硬下手的呢?”掩著嘴吃吃地傻笑。一個不差竅的人也不至於跟自己的親姐姐搶男人。
電磁加熱的小火鍋,一人一個。吃這樣的飯其實很好,不至於互吞口水。丁選民弄明白,焦局長年前出的書,印兩千冊,早已賣完了,這回又加印了一千冊。不用說她是賺了不少的錢。丁選民翻著焦局長的書,發現她是個全才,散文、小小說、舊體詩、自由詩,竟然全都能寫。一首關於公園的詩這樣寫道:“夜晚綠樹如黛,裏麵卻藏著愛。隻聞接吻聲,不見情侶影……”丁選民趕緊合上書,硬是忍住才沒有讓自己發笑,抬起頭聽大家說話。焦局長本來就是個直爽人,當著一幫文人的麵又居高臨下,所以說話也就不加掩飾。她介紹的成功經驗是,現在抓機關作風,不興請客送禮,春節前有關方麵和底下區縣來了,回去時一包一包都拉走了她的書。當然了,是買。買書是為了“學習”,不犯禁的。焦局長謙虛地說:“我也沒想到大家反映那麼好,都說因為這本書過年質量也提高了,有物質大餐也有精神大餐,嗬嗬,我才出第一本書,真沒想到……”任仁便侃侃而談“美女文化”“美女經濟”,最後的結論是:美女也是生產力。丁選民把頭低得不能再低,隻是抽煙,他不敢看任仁也不敢看焦局長。焦局長這樣的女人,給人第一印象就是她是靠自己幹上去的,一定不會有什麼緋聞,你說她是“女強人”是“才女”都可盡管說,偏偏“美女”這話,聽著怎麼就像是罵人呢?任仁的一席話更讓焦局長受到了鼓舞,她說:“有大主編這話,我以後就多寫呀!咱也就是個副局長,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大家紛紛說:“就是就是,文章千古事,當官一時榮麼。”這一頓飯丁選民倒是沒喝多少酒,任仁和一幫文人們卻都有些多了,他們大多也喝不了酒,見喝就黏。散席的時候,任仁東倒西歪地抱住丁選民,把燙熱的臉頰湊到丁選民耳邊說:“一丁你這下給咱好好寫呀!它國毛沒有就沒有了,未必是啥壞事,文章憎命達嘛。對不對?”任仁一直把丁選民叫一丁,“一丁”這個稱呼卻像錐子一樣刺痛了丁選民,他都不記得怎麼跟他們分手的,落荒而逃。
四
要說起來,關於書的問題首先是由女兒丁咚發現的。丁選民把焦局長的書拿回家,一進門就扔在客廳的電視櫃上。這種書他不會再看的,更不會上他的書架。丁咚下午放學,卻順手拿起來翻看。孩子對於新書還是好奇的。丁選民也不知道丁咚為啥要把這本書和他的那本書放到一塊兒對比一番,是比大小、比薄厚還是比輕重?這一對比,問題就發現了:兩本書封底上所印的責任編輯高某某的名字,是同一人。“爸爸你再看這個!”丁咚細長的手指指著封底下端的條形碼。丁選民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粗的細的黑線條,上下兩端分別是一串混合著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看不出個眉目。丁咚把兩本書往一塊兒一疊,把條形碼對應起來,嘴裏念出了那些數碼,全都一模一樣。姑娘家到底心細。丁咚很認真地說:“爸爸,這不對呀!兩本書咋能一模一樣?老師說了,條形碼是產權標誌。一個產品一個條形碼,就像人的名字一樣。我在媽媽的商店裏看了,就連每件小商品都有不同的條形碼呢。”
“噢?”丁選民一時愣住了。
丁咚從小就愛看書,先是圖畫書,再是安徒生、格林的童話,後來就從丁選民的書架上找她看得懂的小說,《駱駝祥子》《圍成》什麼的都看過。丁選民不願意約束孩子。現在的孩子也太可憐了,沒完沒了的功課、作業、考試,好在咚咚學習優秀,還有剩餘時間看點課外書。也就是上高中之前看一看吧,一上高中就得全力為高考做準備,整天打仗一樣,哪有時間再看?丁選民當年高考落榜後才選擇的當兵,在部隊好不容易考上了軍校提了幹。多年來,古今中外的書真是沒少看,如今下崗了全都沒用,可女兒如今又得從頭學起……丁選民打發女兒到她自己房裏去學習,他鑽進書房打開了電腦。
因為女兒的提醒,丁選民大概明白任仁的書號是怎麼回事了。
多年在國毛當廠辦主任,協調上下左右,聯係裏裏外外,把自己搞得像個基辛格一樣。什麼都涉及,貌似什麼都懂,實際上真正懂的東西沒有多少。就說出書這事,當初任仁一鼓動,自己也就心血來潮了,糊裏糊塗的,最終自家掏錢,還是出了。任仁這些年一直在代理書號業務。“代理“這話是任仁自己的說法,他代理的範圍很廣,不但有國內大大小小的出版社,還有港澳台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出版社。靠著書號生意,任仁發財了。錢多了人就容易張狂,換了老婆不說,還在長寧城裏買了三四套房子屯著,稿出租。現在回想起來,丁選民當初決定要出一本書,心裏麵也有賭氣的成分。黨委書記賈治國跟廠長陳光弄不到一塊兒不是一天兩天了,陳光說東,賈治國偏要說西,擰著幹甚至對著幹。丁選民是陳光選擇的廠辦主任,卻是賈治國的眼中釘。老鼠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的滋味隻有丁選民自己知道。陳光出事以後,賈治國當然不會再用丁選民。賈治國老謀深算,倒是沒有免去丁選民的廠辦主任,隻是讓你閑著掛著。丁選民在這期間寫點東西,賈治國卻在中層會上不指名敲打,說是有些人“不務正業”,並且還說了一句惡毒的嘲諷話:“指望人肉換豬肉是不行的!”雖說不指名,傻子都聽得出他話裏的意思。賈治國最終是拿著國毛給他自己換來了豬肉,豈管別人喝西北風。最慘的還是廠長陳光,多年在國毛打拚下來,最後落個牢獄之災。而丁選民賭氣地出了一本書,還真是應了賈治國的話了,人肉是付出了,豬肉並沒有換來。一堆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