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詞醒快,說之則陋。但如“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狀冬閨靜物,至“明”而且“清”,與感覺心象,勻融無間,寫景之聖也。說“如畫”,畫似不到,說是“如見”,見似亦不到,蓋畫遜其肖,見遜其妙也。一妙肖者,其唯文章乎!雖有此境,人不及知;雖知此境,如何可到,雖暫近蓬山,而風輒引去。偶然身到便是良緣,豈能時時到,刻刻到,說到就到耶。若清真,聖矣!
溯其“明”、“清”之故,又似有申說之必要,自知凡下,幸勿哂耳。竊謂明、清之原唯在於簡,簡斯明且清矣。上說〔望江南〕,乃章之簡,此言句之簡。其了悟從“注”中得來,陳氏在“吳鹽”句下曰:“李白詩……吳鹽如花皎如雪。”初讀之,覺其青出於藍,徐思而訝,不解其故。無非圈去了“如花皎”三個字耳,如何便會藍青。三思之,始見怪不怪,反覺以前少見之謬。(或曰,再思可矣,其言亦是,看官們自己理會。)其訣正是簡。單刀直入,簡之喻也。百發百中,亦簡之喻。有的焉,矢如飛蝗,傍行斜出,雖有數中,不足為善射,而觀場者昏昏欲睡矣。何則?多中撈摸,混水捉魚故也。若矢之所向唯在於鵠,一發如破,三發以至百發如之,於是射者擲弓,觀者叫絕,皆大歡喜。何則?眼目清涼也。知有此清涼世界而後可與言文矣。即如此詩句,既曰“如花”,又曰“如雪”,兼花雪而喻,花乎,雪乎?又曰“皎如雪”,雪之皎,何待言?徑將三字一勾,裁之妙,不可名言矣,“並刀如水”,與此同之。
“如水”一喻,外著一形容字以狀刀不得,“如雪”一喻,外著一形容字以狀鹽不得,細思之,確是不得,始信鄙言最平實也。或尚病其遠,以常言申之。如語人曰:“這像什麼。”夠像了,他已點頭,便不須說,如不夠像,他不點頭,再說一個,如夠像了,便不須說,如不夠像,再說一個,以至於n,是謂通曉。同是喻也,亦均可通曉,而固有等差。說一個而點頭,他是真點頭,說幾十個幾百個而點頭,他是無奈點頭,他是迷糊了也。再說看射箭,你射了幾百支而有一二支中,他雖隨人拍手叫好,究竟不知你射的那一箭是中的,那些箭是不中的;於是在他心中眼中,不中是不中,中亦是不中,豈不冤屈此一支好箭麼?然而汝之過也,非他之過。文章之道,射道也。八字講了這麼許多,分明罵題。太不好意思,就此打住,然而晚矣。
其他亦不須說。譚評曰:“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然不可忽過‘馬滑霜濃’四字。”鄙人僅發“明清”一譬,而複堂三之,麗啦,清啦,婉啦,究竟是什麼?看他用兩“而”字,是讀時感覺原是整的,析言之耳。可見狀文心之匪易,其間正有苦心,前言固戲之。唯譚氏曰:“然不可忽過‘馬滑霜濃’四字。”鄭重之語也,而鄙人太魯,有牛之心,再思不得,三思亦然,鬼神通之無效,譚公自是射雕手,一箭射了,掉頭而去,好不納悶殺人也。諸位英雄,在下願聞明教。《詞釋》之作,殊自病其縷,今觀此一言作謎,已令人悶損無聊,則下筆不自休,亦複大有功行也。自是解嘲語耳。
通觀全章,其上寫景,其下紀言,極呆板而令人不覺者,蓋言中有景,景中有情也。先是實寫,溫香暖玉,旖旎風流,後是虛寫,城上三更,霜濃馬滑。室內何其甘,室外何其淒苦,使人正有一粟華燈明滅萬暗中之感。而其述虛實之景複含情吐媚,姿態奇橫,在清真詞中隻有“衣染鶯黃”一首正堪匹敵,卻有令慢之別。過片以下,絮話家常,喁喁爾汝,一字字出自朱唇皓齒間,先是問,問之不已,又一個人絮絮叨叨在那兒說,什麼城上已經三更啦,霜多濃啦,馬蹄要滑的呢。說夠了,於是才轉到“不如休去”,——至此意詞俱竭矣。而調未盡,忽又找補了一句“直是少人行”,不知是埋怨呢,還是痛惜與深憐,泥人無那,宛轉傷悲,禿筆取紙之間,風情如活,可謂奇哉怪事矣。“不如休去”本是正文,因為那一句之找補,忽而變成穿插,章法亦奇幻之至。原非作者意使之然,——天末飛雲彼亦複奇幻,豈有意耶?然終不謂之奇怪不得也。
《貴耳集》及《浩然齋雅談》載此詞佚聞頗相似,而皆屬臆想。王靜安《清真先生遺事》曾駁之,謂先生在宣政間,年已六旬,官至列卿,應無冶遊事。且兩書記事,其他亦誤,立說精確。蓋先生以樂府獨步海內,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皆知清真詞為可愛,而李師師事亦為宋人所樂道,如唐士之於太真,於是芳聞豔跡,奕世流傳,其實強半出於傅會也。即此一節,謂為隱括當時語,而不悟其非。曰“低聲問向誰行宿”,豈似對官家口吻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