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心 一
“內莉號”巡航艇微微一晃拋下鐵錨,帆都沒顫動一下就穩穩地泊定了。河水已經漲潮,風也幾乎平息了,既已準備開往河的下遊,那它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停泊下來,等待回潮。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在我們麵前鋪展開,宛若一條沒有盡頭的水道的開端。遠處,海天相連,渾然一體,波光粼粼的水麵上,駁船隨潮而來,曬成褐色的船帆穩穩地立著,夾在一簇簇尖尖的直豎著的紅帆當中,清漆漆過的斜桁閃著亮光。低低的海岸籠罩在一片霧靄中,平坦地伸入大海,消失在水中。格雷夫德森上方的天色一片暗淡,遠處更甚,仿佛凝成了一團慘淡的愁雲,一動不動地覆蓋著這座世界上最龐大、也最宏偉的城市。
公司的理事是我們的船長兼老板。他麵向大海,佇立在船頭,我們四個則滿懷深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這恐怕是整條河上最具海洋情調的一幅場景了。他看上去像個領航員,對於水手們來說,領航員乃是安全可靠的化身。我們覺得難以理解的是,他的工作竟然不在那片亮閃閃的海灣上,而是在他身後,在那陰暗籠罩的城市之中。
我已經在別處說過,是大海的紐帶把我們維係在一起。它不僅在漫長的分離中使我們的心緊連在一起,還有一種作用,讓我們能夠容忍彼此的信口開河,甚至自以為是。律師,一個最好不過的老夥計,因為年高德劭,享用著甲板上唯一的一個靠墊,躺在僅有的一塊毯子上。會計拿出了一盒多米諾骨牌,正用它們搭房子玩。馬洛盤著腿坐在船尾,倚靠著後桅。他兩頰深陷,麵色發黃,脊背挺直,一副苦行者的模樣,而且雙臂下垂,掌心外翻,頗像一尊神像。看到船錨鉗得很牢,理事放了心,就朝船尾走過來,坐到我們中間。我們懶洋洋地交談了幾句,之後船上便陷入一片寂靜。不知什麼原因,我們沒有開始玩骨牌,而是一個個若有所思,什麼也不想做,隻是安靜地睜著眼看著。白日在一片安詳的寧靜和愉悅的光輝中走向終結。水麵平靜地泛著波光,天空萬裏無雲,柔和而寥廓,泛著澄澈的天光;艾克塞斯沼澤地上的那層煙霧宛如輕盈閃亮的薄紗,從內陸的叢林高地上垂下來,把低低的海岸遮在它透明的褶皺裏。隻有西邊天空的那片陰霾,籠罩著河流上遊,每一分鍾都變得愈發陰沉,仿佛被落日的臨近激怒了似的。
終於,落日循著一條弧線,以難以覺察的速度緩緩沉了下去,耀眼的白光收斂起來,變成一團無光無熱、混混沌沌的紅球,仿佛在接觸到那片籠罩著芸芸眾生的陰霾時受到了致命的打擊,突然間就要消失似的。
頃刻間,水麵上也發生了變化,寧靜的河流暗淡下來,更加深沉了。這條古老寬廣的河流在白日將盡時平靜地流淌著,千百年來,它為棲居在兩岸的人們做了許多好事,此刻它伸展著身軀,顯示著一條延伸到世界最遙遠的盡頭的航道的寧謐的威儀。我們注視著這條古老神聖的河流時,憑借的不是一個短暫白日所閃現的鮮豔光輝,因為它一閃即逝,去而不返,而是一種永恒不滅的記憶所發出的莊嚴之光。的確,對一個崇敬、熱愛大海,並像常言說的“以海為生”的人來說,最容易引起的就是關於泰晤士河下遊流域的懷古幽情。潮水漲漲落落,永不停歇,滿載著人和船隻的回憶,將他們送還回家或者送往海上的戰場。所有這個國家為之自豪的人,從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到約翰·富蘭克林爵士,它都認識並為之服務過。他們都是騎士,不管是否受封——都是偉大的海上遊俠。它運載過所有那些名字像珍珠般在時間的暗夜中熠熠生輝的船隻——從滿載著金銀財寶歸來、受到女王陛下親自接見並由此結束其光輝曆史的“金鹿號”,到遠征海外,一去不返的“艾瑞巴斯號”和“恐怖號”。它認識這些船隻和這些人們。他們從德普特夫德,從格林威治,從埃利斯起航——其中有冒險家也有朝聖者,有國王派遣的船隻也有私人商船,有海軍將領,有專做東方貿易的地下商販,也有在“東印度艦隊”服現役的“將軍”們。這些黃金獵取者和追名逐利者,都是由這條河流出去,他們手持利劍,而且往往也高舉火炬,他們既是陸上強權的使者,又是聖火火花的散播傳遞者。有什麼樣的偉大的人和事沒有隨著這條河流的落潮沉入一個未知世界的神秘之中啊!……人類的夢想,共和國的種子,帝國的萌芽。
夕陽沉落,夜幕降臨在河上,沿岸的燈火開始閃現。查普曼燈塔三腳豎立在灘塗平地上,放射出強烈的光束。船隻的燈光熙熙攘攘地在航道裏來來往往。西邊更遠處的河的上遊,那座龐然大物般的城市依然不祥地顯現在天際,如同陽光下一片低覆的陰雲,星空下一點蒼白的閃光。
“這裏,”馬洛突然開口,“也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之一。”
他是我們這些人當中唯一一個仍然“以海為生”的家夥。關於他,能說的最壞一句話是:他並不代表他的階級。他是個水手,但同時也是一個流浪者。因為大部分水手,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過著一種穩定不變的生活。他們的思想像長居在家的人那樣安穩,他們的家總在他們身邊——船,他們的祖國也總在他們身邊——大海。船隻之間是非常相似的,大海也總是同一個模樣。在他們一成不變的環境中,異國的海岸,異族的臉孔,千變萬化、無邊無際的生活從他們身邊飛掠而過,遮覆其上的並非一層神秘的麵紗,而是些許目空一切的無知,因為對於一個水手來說,除了大海本身之外,沒有什麼是神秘的——她是他們生命存在的主宰,如命運般神秘莫測。至於其他,工作結束後偶爾上岸溜達一次,或尋歡作樂一番,就足以揭開整片大陸的奧秘了,而且他們通常認為這個秘密並不值得去了解。水手們的信口開河都是直接明了的,全部的意義就像一隻敲開的核桃,明明白白地擺在殼子裏。但是馬洛不是這類典型(如果撇開他信口開河的癖好不談),對於他來說,一個故事的意義並非在其內部,如核桃仁藏在它的殼裏,而是在外部,如灼熱的白光耀出的煙霧,圍繞在它的外麵,彰顯著它的含義。這情形也像朦朧的月暈,有時候隻有借助月光的照射才能向我們顯現。
他的話一點也不出人意料。馬洛正是這種人。大家默然無語地聽著,甚至沒人願意費勁咕噥一聲。接著他開始說起來,語調非常緩慢——
“我在想著那些非常古老的時代,羅馬人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一千九百年前——就像不久前的一天……從那時起,光才從這條河裏顯現——你們說騎士?是的;但是,這光就像曠野裏流動的一團火焰,像雲中劃過的一道閃電。我們就活在這明滅不定的光裏——但願它能與天地同壽,永不熄滅。但是昨天這裏還是一片黑暗。試想地中海裏一艘精良的——你們叫它什麼來著——三層槳座戰船上的一名指揮官突然接到開往北方的命令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匆匆忙忙地穿過高盧地區,去指揮一條小船。如果我們可以相信書中所寫的話,這種小船是由許多羅馬軍團的士兵製造的,他們定然同時也都是能工巧匠,一兩個月就能造出上百艘。試想他來到這裏——這世界的盡頭,大海是鉛灰色,天空是煙灰色,一種如六角風琴般死板的船隻——載著必需品或者有待交付的訂貨,或者隨便什麼貨物,沿著這條河往上遊駛去。沙堤,沼澤地,森林,土著——簡直沒有一點文明人能吃的東西,除了泰晤士河的河水也沒什麼能喝的。這裏沒有費勒年葡萄酒,也無法上岸。荒野裏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幾處軍營,就像掉進幹草捆裏麵的細針——還有寒冷,迷霧,風暴,疾病,流離失所以及死亡——死亡隱藏在空氣裏,在水中,在叢林裏。在這裏,他們定然如同蒼蠅般死去。啊,是的,他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毫不懷疑,而且連想都不想,或許隻在過後吹噓過他當時的經曆。他們都算得上敢於直麵黑暗的硬漢。也許他會倍受鼓舞地盯住一個不久後升遷到拉文納艦隊的機會,不過前提是他在羅馬有些好朋友,並且還得在這惡劣的氣候中生存下來。或者試想一個身穿長袍的年輕體麵的羅馬市民——或許玩骰子輸得太多了,你們也知道——跟隨著某位行政長官,或者收稅官,甚至是一個商人,來到這裏尋找發財的機會。他在一片沼澤中登陸,穿過森林,來到內陸的某個驛站,在那裏感受到一種蠻荒氣息,一種十足的蠻荒氣息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那是森林中、熱帶密林中、野蠻人的心中跳動著的野性所構成的全部的神秘生活。他無法進入到這種神秘生活中去,不得不在這個他無法理解、而且令他憎惡的世界中活下去。然而這個世界又有一種能對他發揮作用的誘惑力。這誘惑力由極度的憎惡所引起——你知道,設想一下那與日俱增的悔恨,那逃跑的欲望,那無能為力的厭惡,那屈服,那仇恨。”
他停了一會兒。
“聽著,”他又開始說了,一隻胳膊從肘部抬起,掌心外翻,於是,再加上盤在前麵的雙腿,他的姿勢就像是一個穿著歐洲服飾講經的菩薩,隻差一座蓮台了——“聽著,我們誰也不會再有跟這相同的感受了。拯救了我們的是效率——是對效率的熱衷,但是這些家夥也沒什麼了不起,真的。他們不是殖民者,他們的管理機構隻是一群烏合之眾,我覺得僅此而已。他們是征服者,而當個征服者你所需要的僅僅是殘酷的暴力——即使得到了,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因為你的強力隻不過是在偶然情況下從他人的軟弱中產生的罷了。為得到他們想要的,他們攫取一切可得之物。他們的這一行為是暴力的掠奪,是大規模的謀殺,而他們盲目地執行著——這對那些同黑暗打交道的人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征服這片土地,主要意味著從那些膚色與我們不同,或者鼻子比我們稍微塌一點的人手裏奪走它。如果你十分仔細地去觀察它一下的話,就會發現這事兒並不怎麼漂亮。唯一能夠補救它的是一種觀念,一種隱藏在它背後的觀念;不是一種情感上的借口,而是一種觀念,以及一種對於這種觀念的無私的信仰——一種可由你樹立,並向其頂禮膜拜,為其貢獻犧牲的東西……”
他突然停下不說了。點點火光在河裏流動著,小小的綠光,紅光,白光,互相追逐,超趕,合並,穿插著——然後又或緩慢或匆促地分開。夜越來越深,這座偉大城市的交通仍舊在這條不眠不休的河上進行著。我們觀望著,耐心地等待著——除此之外,落潮之前我們別無他事可做;然而,長久的沉默之後,他才用一種含含糊糊的聲音說:“我想你們這些家夥還記得我確實曾有一陣子當過內河水手。”這下我們知道,在潮水回落之前,我們命中注定,非得聽馬洛講一段他的有頭無尾的經曆不可了。
“我不想使你們為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感到困擾,”他開始說起來,但這句話顯露他和許多講故事的人一樣有個弱點,他們似乎往往不清楚聽眾們最喜歡聽什麼。“要了解那段經曆對我的影響,你們應該知道我是怎麼到達那裏,我看到了什麼,我是如何沿著那條河流上行,到達我第一次遇見那個可憐家夥的地方的。那是航道上最遠的一點,也是我人生經曆的終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段經曆似乎照亮了關於我自己的一切——一直照入我的思想。它同時也相當陰暗——而且可憐——從任何方麵都說不上離奇,也不怎麼清晰。是的,不怎麼清晰。然而,它似乎提供了某種啟示。
“那時候,你們都記得,我是定期跑東方的——在印度洋,太平洋,中國海——一跑就是六年左右,剛剛回到倫敦。然後我就遊手好閑起來,跑到你們幾個家夥那兒去妨礙你們工作,闖進你們家裏搗亂,簡直就像擔負了一項神聖的使命要去開化你們似的。這種日子短期內是很愜意的,但過了一陣子我就閑膩味了。於是我開始找船——我該找一份世上最艱難的工作,但是那些船甚至連考慮都沒考慮一下就拒絕了我,這麼一來,我也對找船這事兒感到厭倦了。
“我小時候對地圖有一種狂熱。我能盯著南美洲、非洲或者澳大利亞看好幾個小時,沉迷在探險的種種榮耀之中。那時候世界地圖上還有許多空白處,每當我在上麵發現一處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不過所有地方看起來都特別吸引人),我會把手指按在上麵說,‘我長大了要去那裏。’我記得北極就是其中一處。不過,我還沒去過那裏,現在也不想去。魔法消失了。其他的分散在兩個半球的各個維度,其中的一些地方我已經去過了,並且……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然而,還是有一處——最大最空白的那一處,可以這麼說——是我渴望到達的地方。
“誠然,到如今它已經不再是一片空白了。從我的童年時代起,它上麵已經被填滿了河流、湖泊以及各種地名。它不再是一塊充滿令人欣喜的神秘的空白——一塊可供一個小男孩來大做其美夢的白色區域了。它已成了一塊黑暗之地,但那塊陸地上有一條大河,一條非常大的河,大得你可以在地圖上看到,它就像一條展開的巨蛇,頭在海中,身體安然不動地在一片廣袤的陸地上蜿蜒伸向遠方,尾巴消失在陸地深處。當我在一家商店櫥窗外麵看到它的地圖時,我就像被一條蛇誘惑住的小鳥——一隻又傻又笨的小鳥一樣,被這條河誘惑住了。這時,我想到了一個大商行,一家在那條河上做生意的公司。該死!我心裏想,那麼大一片淡水水域,他們在那裏做生意不可能不用某種船——汽船!我幹嘛不去想辦法搞一條來管管呢?我沿著艦隊大街繼續往前走,始終無法擺脫這個念頭。這條蛇把我迷住了。
“很抱歉,我得承認,我開始麻煩他們了。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開端。我向來不習慣這樣做,你們也知道。我一向是用我自己的腿走我自己的路,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這麼做;但是——你們看——我不知怎麼的就覺得自己必須不擇手段地到那兒去。於是我便去麻煩他們。那些男人口裏喊著‘我親愛的朋友’,可是什麼忙也不幫;然後——你們信不信——我就去找女人們。我,查理·馬洛,利用女人——去為我找工作。天呐!你們瞧,這個念頭就這樣驅使著我。我有一個姨媽,一個親愛的熱心人。她寫信說:‘我很樂意幫忙,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你的主意非常妙。我認識這個機構裏一位大人物的夫人,還認識一位頗有影響力的先生。’等等。如果我喜歡的話,她便決心去大忙一場,好讓我被任命為一條內河汽船的船長。
“當然,我得到了任命;而且很快就得到了,似乎是公司得到消息,說是他們的一個船長在和當地人的一場混戰中被殺死了。這是我的運氣,如此一來我更著急想去了。好幾個月後,當我試圖去找回他的遺體時,才聽說那場爭吵最初是由一場關於母雞的誤會引起的。是的,就兩隻黑母雞。弗裏斯萊溫——那家夥的名字,一個丹麥人——認為自己在交易中吃了虧,所以就跑到了岸上,拿了根棍子揍那個村長。哦,聽到這些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盡管我同時也被告知弗裏斯萊溫是所有兩條腿走路的生物當中最溫和、最文靜的一個。毫無疑問,他的確是這樣的人,但是他去那裏從事這一崇高事業已經有好幾年了,你知道,也許他終於覺得有必要采取某種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了,於是他就冷酷無情地毆打了那個老黑人;與此同時他的那群同胞們躲在一旁觀看,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直到一個人——有人告訴我說是村長的兒子——聽到他老父親的慘叫,被逼急了,拿了根長矛,猶豫不決地刺向這個白人——當然很輕易地就從他兩塊肩胛骨之間穿過去了。然後所有的村民都逃進了森林當中,因為他們以為會有各種災難降臨;不過,與此同時,想必是在輪機手的帶領下,弗裏斯萊溫的汽船也驚慌失措地逃離了。那之後,似乎沒人為弗裏斯萊溫的遺體操過閑心,直到我到了那裏,接替了他的位子。盡管如此,我卻不能丟開這件事不管;但當我終於有機會和我這位前任相會的時候,他肋骨間長出的青草已經高得能夠蓋住他的遺骨了。整副骸骨都在那裏。自從他倒地而亡之後,這堆超自然的存在物就沒被動過。村莊已經被毀棄了,茅屋上麵都是黑乎乎的裂縫,正在腐爛,歪歪斜斜地站在坍塌的圍牆裏麵。毫無疑問,這裏發生過一場災難。居民全都消失了,強烈的恐懼把這些人——男人、女人以及孩子——趕進了叢林裏麵,一去不返。那些母雞的命運如何,我同樣不得而知。總之,我想它們應該是為這一進步事業獻身了。不管怎麼說,我正是通過這一光榮事件才獲得任命的,那之前我完全沒敢奢望能得到這份差事。
“我像瘋了似的四處奔忙,做著準備,不到四十八個小時,我已經在橫渡海峽,去麵見我的雇主並簽署合同了。短短幾個小時後,我便到達了一座總是令我想到白色墳墓的城市。毫無疑問,此乃一種偏見。我沒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公司的辦公駐地,那是城中最大的一座建築,我遇見的每個人都滿心想著它。他們打算建立一個海外帝國,通過貿易大發其財。
“深深的陰影覆蓋著一條狹窄而荒涼的街道,高高的房屋,數不清的掛著威尼斯式百葉窗的窗戶,周圍一片死寂,石縫間冒出青草,左右兩邊是堂皇的馬車拱道,巨大的雙扇門笨重地立在那裏,半開著。我從其中的一個縫隙溜進去,走上一道打掃幹淨但未加修飾的樓梯。四周如同荒漠般死氣沉沉。我打開了遇見的第一扇門。兩個女人,一胖一瘦,正坐在草墊椅子上織著黑毛線。瘦的那個站起身迎著我走過來——依然垂著眼織著毛線——我開始考慮給她讓個道,就像你為一個夢遊者做的那樣,這時她站住了,抬起眼來。她的衣服平整得像塊兒雨傘布。接著她一語不發地轉過身去,領著我走進了接待室。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四下打量:屋子中間是一張鬆木桌子,四麵靠牆放著幾把普通的椅子,牆上掛著一幅顯眼的大地圖,上麵標著紅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其中有大量的紅色——這顏色什麼時候看見都令人高興,因為它意味著在那裏真的取得了某些成就,還有許多令人討厭的藍色,一小點兒綠色,星星點點的橙色,另外,在東海岸還有一塊紫色斑紋,表明那些快活的進步事業的開拓者正在那兒痛飲陳啤酒。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去其中任何一個地方的。我要到黃色的那片區域去。它恰恰在地圖中央。那條河在那裏——迷人而且致命——就像一條蛇。啊!一扇門開了,露出一個滿頭白發的、秘書模樣的腦袋,臉上帶著滿是同情的神色,然後一根枯瘦的食指示意我進入裏麵的‘聖地’。屋內光線昏暗,一張笨重的寫字台蹲踞在正中。從那後麵走出了一個穿著長禮服的灰暗高大的身影。正是那個大人物本人。我估摸著他應該有五英尺六英寸高,手裏掌管著不知多少個百萬的資金。他同我握了握手,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什麼,想必對我的法語非常滿意。Bon Voyage。(注:法語,一路順風)
“大約四十五秒鍾之後,我發現自己又和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秘書一起待在接待室裏了。這位秘書頗為傷感而且滿懷同情地讓我在一些文件上簽了字。我相信我擔負了許多責任,其中包括不泄露任何商業機密。當然,我也沒打算泄露。
“我開始感到了些微的不舒服。你們知道,我不習慣那套繁文縟節,而且這樣的氛圍中彌漫著某種不祥的東西,就好像我已經被拉進了某場陰謀當中——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有些東西不對勁;所以我很高興能從這房間出去。在外麵的房間裏,那兩個女人如癡如醉地織著黑毛線。有人來了,那個年輕點兒的就來來回回地給他們引路。那個老的一直坐在椅子上。她的平底布鞋踩在一個腳爐上,膝蓋上躺著一隻貓。她的頭上戴著一條漿過的白頭巾,一邊臉頰上長著一顆疣子,鼻尖上掛著一副銀邊眼鏡。她從眼鏡上方瞥了我一眼,目光中一閃而過而且無動於衷的平靜使我感到不安。兩個模樣愚蠢而又快樂的年輕人從我身旁被帶過去,她也同樣投以充滿漠不關心的智慧的飛快一瞥。她似乎明白有關他們的一切,也明白有關我的一切。一種不安的感覺遍布了我的全身。她看上去神秘而且不祥。我遠遠離開那兒以後經常想起這兩個女人,她們守衛著黑暗之門,用黑毛線編織著溫暖的裹屍布,一個引著路,接連不斷地把人引向未知世界,另一個則用她冷漠蒼老的雙眼審視著那一張張神情快樂而又愚蠢的臉。Ave!(注:拉丁語,萬福瑪利亞!)織黑毛線的老太婆!Morituri te Salutant。(注:拉丁語,將死之人向你致敬。)那些被她審視過的人沒有多少見過她第二麵——連一半都沒有,遠遠沒有。
“還要到醫生那兒去一趟。‘不過是個簡單的手續。’秘書安慰我說,一副對我的悲哀很是感同身受的神情。接著,一個帽子壓在左邊眉毛上的年輕小夥子從樓上的什麼地方下來,領我過去。我猜想他是公司的某個職員——公司裏肯定得有職員,盡管這房子安靜得像位於一座死城中似的。他的衣著寒酸而且不修邊幅,外套袖子上墨跡斑斑,領帶又大又皺,係在破靴子尖兒似的下巴底下。這時候去見醫生有點兒早,因此我提議去喝一杯,他立刻顯出一副愉快的樣子。當我們坐下喝著苦艾酒時,他對公司的生意大加誇耀,過了一會兒我隨口表達了我的詫異,問他為什麼沒到那兒去。他變得非常冷靜並且立刻就鎮定下來,‘柏拉圖曾對其弟子說,吾非如爾所見那般愚蠢。’他故作莊重地說,然後舉杯一飲而盡,接著我們就起身離開了。
“那個老醫生按著我的脈搏,顯然同時正想著別的什麼事兒,‘好的,可以去那兒。’他咕噥著,然後十分迫切地問我能不能讓他測量一下我的腦袋。我頗感詫異,但還是答應了。這時他拿出了一個像是測圓儀似的東西,前前後後地從各個角度量出了尺寸,並且仔細做了記錄。他是個滿臉胡子的小個子,穿著一件工作服模樣的脫了線的舊外套,腳上是一雙拖鞋。我當他是一個沒什麼危害性的傻瓜。‘為了科學的緣故,凡是去那邊的人,我總是請他們允許我量一量他們的顱骨。’他說。‘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再量一次?’我問。‘噢,我從未見他們回來過。’他說,‘況且,變化是在腦袋內部發生的,你也知道。’他微微一笑,像是聽了什麼不動聲色的笑話。‘這麼說你是要到那邊去啦。好極了。也有意思得很!’他研究似的看了我一眼,又做了一筆記錄。我感到很惱火,‘這問題也是為了科學的緣故?’‘就科學而言,’他說,絲毫沒有意識到我生氣了,‘觀察人們的思維變化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當場觀察,但是……’‘你是個精神病醫生?’我打斷他。‘每個醫生都應當——多少懂點兒這方麵的東西。’這個怪人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我有個小小的理論,你們這些要到那裏去的先生們一定要幫我驗證一下。我的國家占有如此了不起的一片屬地,從中可獲取許多財富,而我隻是從中小小的分一杯羹。財留給別人去發吧。請包涵我的這些問題,不過你是第一位接受我檢查的英國人……’我急忙向他保證我根本沒有絲毫的典型性。‘如果我是,’我說,‘我就不會這樣和你交談了。’‘你的話很是深奧,然而也可能是錯的。’他笑著說。‘要避免在陽光下暴曬,更要避免激動。Adieu。(注:法語,再會。)用英語怎麼說來著,呃?再會。啊!再會。Adieu。在熱帶,你必須在一切事物麵前保持冷靜。’……他警告似的豎起食指……‘Du calme, du calme. Adieu.’(注:法語,冷靜,冷靜。再會。)
“還有一件事要做——向我那位能幹的姨媽道別。我發現她很是得意。我喝了一杯茶——之後好多天我都沒再喝過那麼像樣的茶——而且還是在一間令人感到安心舒適的房間裏,那些貴夫人的客廳看起來皆是如此。我們坐在火爐邊靜靜地聊了很長時間。在這番傾談中,我漸漸得知她把我推薦給了那位大人物的夫人,天曉得還有多少其他的人,說我是個少見的天才——公司運氣好才招到了我——這樣的人不是天天都能抓得到的。老天爺!而我即將去掌管的是一艘帶著玩具哨子似的汽笛的不值幾錢的內河汽船!盡管如此,我還是那些‘工作者’之一呢,大寫的‘工作者’——你知道。就像什麼光明使者,低等使徒之類的。那時候,報刊和社會輿論中充斥著許多陳詞濫調,這位卓越的女性恰恰生活在這些興盛一時的騙人鬼話中,被搞得暈頭轉向,人雲亦雲。她大談‘讓數百萬的愚昧者從他們可怕的生活方式中脫離出來’,直到,我敢說,把我弄得非常不舒服。我鬥膽暗示她,公司的目的乃是為了賺錢而已。
“‘你忘了,親愛的查理,勞動賺錢本就理所當然。’她歡快地說。真奇怪,女人們距離真理竟然如此遙遠。她們生活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裏,而這樣的世界從未存在過,也絕不可能存在。總之,她們的世界過於美妙,倘若她們真把這麼一個世界建立起來的話,也會在一日之內土崩瓦解的。我們男人自創世以來一直心滿意足地接受下來的某個該死的事實會突然冒出來,把她們那個世界砸得粉碎。
“之後她擁抱了我,叮囑我一定要穿法蘭絨衣服,一定要常寫信,等等——隨後我就離開了。走在街上——不知為什麼——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古怪的是,以往我接到通知,二十四小時之內就能動身前往世界任何地方,比大多數人過條馬路考慮的都少,而如今麵對這種習以為常的事,竟然有了片刻的——不能說是猶豫,而是有點兒駭然止步。我能給你們的最好的解釋是,有一兩秒鍾的時間,我覺得我仿佛不是要去一片大陸的中心,而是即將動身前往這個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