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年輾轉流亡（上） 五、“中研院吃人”事件
史語所在李莊剛剛穩定下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並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這就是“中研院吃人”事件。事情的發生，與董作賓和吳定良的工作有很大關係。早在１９３４年，在安陽殷墟發掘進行中，史語所創設了人類學組，也就是第四組，開始對殷墟發掘出土的人類骨骼進行整理研究。抗日戰爭爆發後，收集的人類骨骼選擇近千個頭骨標本隨甲骨文和其他器物裝箱轉移，其他的就都存放在南京北極閣所裏。在輾轉遷徙過程中，頭骨標本損壞最為嚴重，最後在台灣開箱整理時，完整可供測量研究者僅餘近四百個。特別是昆明去李莊路上山路崎嶇，許多箱子被碰破摔壞，致使標本真正“粉身碎骨”。原來發掘時，顱腔內的泥土來不及剔除，幹燥後成堅硬的泥球，運輸過程中難免晃動碰撞，因此易於損壞。
搬遷之初貨物到達李莊碼頭時，雇用當地的老百姓往山頂搬運。從破損的箱子裏看到骨頭、特別是人頭骨，人們大為驚駭，平時哪會見到這些東西。人們暗自猜測，殷墟人頭骨標本
這究竟是幹什麼的呢？史語所開始工作後，又見將白花花的骨片和猙獰可怕的骷髏擺在案頭上，幾個人圍著反複擺弄，竊竊私語，更是讓人迷惑不解。鄉下人很少讀書，但水泊梁山的故事人人都知道，這幫遠道投奔而來的人，莫非也是開黑店吃人肉的“梁山好漢”？
板栗坳山上蛇很多，有人就抓來打牙祭。岑鍾勉是廣東人，尤愛這一口，一條一人多長的大蛇抓來宰殺扒皮，下山買點牛肉搭配燉菜，請大家來吃。別人不敢吃，他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這讓人認為，中央研究院的人什麼都敢吃，人肉也是小菜一碟了。“中研院吃人”的謠言，在李莊，在周邊不脛而走。
住在李莊祖師殿的同濟大學醫學院師生做人體解剖實驗，屋子裏光線暗，就在院子裏花壇上臨時搭起幾塊木板作解剖台。當地人看見了更為驚駭，原來“下江人”都吃人。“下江人”是當地人對中央研究院、同濟大學等遷徙來的人總稱，一時間“下江人”和當地人的關係十分緊張。當地人路過史語所駐地板栗坳等地，寧可繞道也不願意接近。李莊鎮上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生活用品都不賣給“下江人”，這就嚴重影響了史語所等單位的工作和生活。
這時，又發生了一個偶然事件，當地小孩玩捉迷藏遊戲，一個小孩藏在一隻大木桶裏，下去後慢慢移動蓋上了桶蓋。小夥伴倒是真的找不到他，他自己卻也出不來。小夥伴們以為他回家了，也就散去。家長一連找了三天不見人影，十分焦急，懷疑是否讓中研院的人給吃了，就找上門來。董作賓、李濟和石璋如等耐心地給家長做工作，並幫助分析情況，認為土匪綁票圖的是錢財，總要給送個信，況且窮人家的孩子也不會被綁架，因此孩子可能丟在什麼地方了。建議家長用考古發掘中的“方格探方法”來尋找，即劃定幾個區域分專人負責，仔仔細細搜尋。原來都是一群人一起尋找，大喊大叫的，就是有點聲音和動靜也聽不到。用這個辦法果然找到了孩子，已過了幾天，孩子奄奄一息。但這又傳出孩子是被研究院的人藏起來的，找得急而沒被吃掉，要不然怎麼能說得這麼準。
就在這天夜裏，戲樓院對麵山上的草屋突然著火了，史語所的人急忙跑來救火，當地的人也來了很多。有人嚷嚷說這是信號，有人喊叫：“研究院吃人了！研究院吃人了！”立即有人接著喊叫：“把研究院的人扔到火裏！”情況十分緊急，幸好當地的駐軍趕來了，迅速控製住局麵，才沒有造成嚴重後果。
這件事驚動了地方當局，如有閃失則如何向上交代，四川省政府責成宜賓專署查處。宜賓專員冷寅東不敢怠慢，一麵調集兩個營的兵力開赴李莊，一麵召集南溪、李莊及其相鄰縣鄉官員士紳會同研究院史語所、社會所和同濟大學的人商議解決辦法。有人提出要出兵彈壓，嚴厲處置。董作賓認為大可不必，解鈴還需係鈴人。
有著南京舉辦展覽，山東解圍“說寶”，安陽平息風波經驗的董提出舉辦一次展覽，請群眾過來參觀，讓他們真正了解研究院史語所是幹什麼的，疑慮自然會打消，也就平安無事了。這一主張得到與會人員的讚賞，董作賓與史語所的同仁和研究院社會所所長陶孟和等商議後，向在重慶的傅斯年彙報並征得同意，著手籌備展覽。
適巧１９４１年６月９日是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紀念日，這天上午，紀念展覽會在板栗坳史語所舉行開幕式，會場設在院子較大的牌坊頭。史語所代所長董作賓主持會議，一一介紹了出席會議的當地官員士紳及周邊地區社會名流與新聞界人士等嘉賓，扼要介紹了會議的宗旨和內容，下麵就開始演講。第一位演講的是陶孟和，介紹了中央研究院的成立、工作性質和取得的成績，並具體介紹了社會研究所的工作。第二位演講的是史語所人類學組主任吳定良，吳口才好講的內容也很重要，是這次演講的重頭戲，介紹了人類骨骼特別是頭骨研究的目的、意義和方法。在談到人類骨骼研究意義時他舉例說，在一個山洞裏發現幾具屍體，屍骨已經散架混雜在一起，警方破案很困難，經骨骼鑒定，判明死者的性別、年齡、身高，提供了破案線索，過了一段時間終於偵破案件。第三位演講的是考古組主任李濟，介紹了安陽殷墟發掘的收獲和意義，說明了甲骨文和人頭骨的用處，並不是研究院“吃人”後剩下的骨頭。為了強調人頭骨研究的意義，他還舉了一個親身經過的例子，一位參加過在孫殿英盜掘清東陵之後進行地宮清理的老學者向他炫耀，自己曾撫摸過乾隆的頭，說乾隆的一口牙還保存得很好，還親自數過。他就問這位老學者乾隆的牙還有多少保存著，回答說四十顆都保存得很好。他說經研究從古至今人類沒有一個是四十枚牙的，這和所有靈長目動物都一樣，沒有超過三十二枚的。一般現代人尤其是中國人，由於烹飪熟食，第三臼齒，也就是上下兩邊最後一顆大牙往往長不出來，大多隻有二十八至三十二枚。老學者聽了半信半疑說，我真的數過呀，可能記錯了吧。說到這裏，台上台下聽眾都哈哈大笑起來。李濟接著說在座諸位可能也有不太相信的，回家照著鏡子好好數數自己的牙，如有超過了三十二枚或達到了乾隆皇帝的四十枚的，我個人出錢在李莊君子居吃一頓。台下還真有人暗自數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