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上天的禮物(1 / 3)

第四輯上天的禮物

內心的故鄉

很多年前,我從報上剪下了一幅川端康成的照片,他嘴角下垂,眼睛看著斜上方。那種孤冷、清寂和隱隱的驚恐,我從未在別的作家那裏看到過。

川端康成從他的幼年時代起就生活在一條死亡的河流裏,兩歲喪父,三歲失母,七歲時外祖母病故,到了十六歲,唯一的親人外祖父也撒手而去。我想,一個在淒涼中生活,並且總是想著自己是孤兒的人,大概臉上就會停留著這種表情吧。

我內心的表情是否正是如此呢?

那種隱約的驚恐,是我最熟悉的東西。

我出生在一個邊遠省份的小鎮上,三歲喪父,母親常年不在家。我經曆了饑餓和失學,七歲開始獨自生活,一個人麵對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幾乎就是一塊專門砸向我胸口的石頭,它的冰冷、堅硬和黑暗,我很早就領教過了。

我不信任這個世界,懷疑一切人。八歲的時候,我的外祖母從鄉下來鎮上看望我,她給我買了我喜歡吃的叉燒包,但我卻認為她在裏麵放了毒藥。種種陰暗病態的念頭一直折磨了我許多年。

麵對現實,我是一個脆弱的人,不擊自碎,不戰亦敗。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寫作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宿命。

我很早就開始記日記。文字就像我死去的父親和遠在別處的母親,又像替我阻擋世界的厚厚的被子,它們從我的筆下,返回我的心髒,成為我黑暗內心中的光芒。現實被及時地忘記,人在幻覺中變得強大。文字們一個個手執劍戟,精勇突進,有多少凶惡的仇敵,被它們一劍封喉;又有多少從未得到過的柔情,從自己的內心出發,經過文字,變成花瓣落回到自己的肩頭。

從日記出發,到達詩歌,又從詩歌到達小說,二十多年來,寫作已經成為了我的生活方式。

不寫作我會陷入抑鬱,情緒低落、焦慮、煩躁不安,就像一個吸毒的人斷了頓兒。寫作則使我安靜下來,重建信心,進入一種明亮的興奮狀態。寫作順利的時候我感到身體健康,人生美好,願意活到一百歲。就這樣,寫作衝淡了我的恐懼感,它使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並不像我生命早期所看到的那樣處處黑暗。

我從版圖最邊遠的省份來到北京。我的家鄉北流縣,有著古代流放犯人的關口,叫鬼門關,民謠裏說的“過了鬼門關,十去九不還”就是指的這個地方。我成年以前並不喜歡自己的家鄉,事實上我更不滿的是自己的生活,我在成長中焦慮、煩躁、驚恐不安,時刻盼望著逃離故鄉,到遠處去。我從北流到南寧,從南寧到武漢,最後來到北京。

現在我在北京這座城市已經生活了十多年,就像我至今分不清它的東南西北,我同樣無法洞悉這個城市的秘密。北京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但它遠在我的身外。“雖信美而非吾土。”有時我會想起古代詩人王粲麵對一座壯美的樓閣時的感慨。

就這樣,故鄉在我離開它多年之後才最終來到我的心裏,隻是此刻它早已麵目全非。三年前我回北流,我看到,它比七年前變得更加嶄新和陌生,我認識的街道已經消失,熟悉的樹木不見了,大片的田野變成了工地。尤其是,我的母語也夾雜了一些普通話和廣東話,這使它變得奇怪,有一次文聯在一家賓館裏請吃飯,飯桌上全是本地人,但上菜的小姐每上一道菜都用普通話而不是本地話報出菜名。我想,如果今天我仍生活在故鄉,一定也像一個異鄉人吧。

我住在東城一幢高層建築的八層樓上,我女兒從五歲起就在陽台種玉米,至今已經種了幾年了,因吸不到地氣,又沒有充足陽光,結果每年都不抽穗,女兒總是白歡喜一場。我想我有一半像這玉米,既不是城市之子,也不是自然之子。

好在文學收留了我,我無根的病態和焦慮,以及與人隔絕的空虛感,都在文學中得到了安放。

我先後從事過多種職業,現在成為了一個靠寫作生活的女人。目前的情況是,我國有十幾億人口,即使隻有一萬人買我的書,我就能以最低的生活水準生存下去,而不必看市場的臉色。

我逐漸平靜下來,這使我慢慢看到了他人的生存。

我願意看得更多一些,自二〇〇〇年的五月到九月,我一個人獨自上路,四次進出北京,沿著黃河流域,旅行了兩萬多華裏。我看到了無數的田野和山脈,看到了鄉村的集市與學校,老人和孩子,羊和牛,送葬的隊伍和曬在馬路上的麥子。我雖不擅長參與社會現實的寫作,但我確信,對底層和弱勢群體的關注會使我的內心變得健康一些。

把自己寫飛,這是我最後的理想,在通往狂歡的道路上,我這就放棄文學的野心,放棄任何執著。我相信,內心的故鄉將在寫作中出現。

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寫作,就讓文學像細菌一樣潛伏在我的肌體裏吧,讓它們與我一起,與萬物共生長,或者,與萬物同消亡。

我曾經如此畏懼這個世界,世界卻以文學擁抱了我,我唯有感恩。生命熱情何在

——與我創作有關的一些詞廣西北流

屋。長大以後我怕上班,怕開會,怕打電話,怕組稿,怕采訪。現在有些怕已經被克服了,有些怕永遠不能。

而世界是冰冷的,親人那裏也無法給出足夠多的溫暖。內心寒冷而黑暗,我作為一個心理有問題的人生存於世,麵臨各種困難,常常感到自己脆弱、無助、絕望。

我向來覺得,文學是弱者巨大的依靠。靠著文學就溫暖了,靠著文學就有亮光了。現在我是一個感恩的人,感謝上天讓我成為一個跟文學有著密切關係的人。文學使我慢慢地消除恐懼,使我不以自己的恐懼為恥。而我注視自己的恐懼,把它寫出來,就成為了我這個人的文學。

焦慮

我以為自己已經不焦慮了。是啊,有什麼要焦慮的呢?一切都好,天又塌不下來。不久前參加了一個小型聚會,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從未看過我的小說,聚會快結束的時候他告訴大家,他第一眼就發現我是一個焦慮的人。我很吃驚,因為我並不認為自己焦慮。我問他是從什麼地方發現的,語言?動作?或是神情?他說是眼睛。

一個曾經焦慮的人,她的眼睛裏就永遠都會有陰影嗎?

一九九六年我特別焦慮,因為我沒有工作了,我想我快沒有飯吃了,我的女兒怎麼辦呢?如果我病了呢?會有不少人認為這是誇大其詞的吧,怎麼會沒有飯吃呢?又不是舊社會。但我堅持認為,如果我病了,就的確會沒有飯吃的。而在我沒病的時候就要不停地寫作為稻粱謀,這樣的東西能有好的嗎?如果有一天寫不出來了,我和女兒又會沒飯吃了。

千真萬確,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而且我不相信別人會幫助我,也不相信我的作品能繼續出版掙到稿費,每出一本書我都認為這是最後一本,我會多買幾本自己的書,因為以後再也沒有了。我會設想多年以後,一個人撫摸著幾本書回想自己一生的情形。對於光明和溫暖,我向來是懷疑的。

有時也會想通了,於是大義凜然地決定,就讓自己餓死好了,就當自己是聖徒吧。當然這很可笑,但也沒有緩解我的絲毫焦慮。

人跟人不一樣,我有一個女同事是個博士,辦了個文化公司,搞演出和畫展,結果虧了一百萬,但她舉重若輕,照樣談笑風生。一個朋友很崇拜她,同時又擔心她將來成為邪教領袖。人和人的心靈質地是相差很遠的,同樣是失敗,同樣是沒有飯吃,或者同樣是對沒有飯吃的想象,反應卻完全不同。

還有一次是在二〇〇〇年,那年年初剛剛出版《玻璃蟲》,手頭無事可做,感到無限空虛,聽說中青社要弄幾個人去走黃河,每人發兩萬塊錢當路費,發一台筆記本電腦,回來交一本書。我頭腦一熱,也報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路,我喜歡告訴那些問我的人,我是從鬼門關來的。我會進一步說,如果查《辭海》“鬼門關”這個辭條,就會看到,上麵寫著:鬼門關,在今廣西北流縣。那是古代流放犯人的必經之地,過了鬼門關,十去九不還,說的就是這個地方。蘇東坡流放海南,就是從北流經過,停留了十幾天。現在那裏還有一個東坡亭,亭子旁邊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還有一口八角形的水井,我小時候經常去那玩。

我八歲之前住在龍橋街,八歲至十三歲住在沙街,兩條街都靠近河邊。河叫圭江河,世界上的河流大多向東流,但圭江向北流。沙街有碼頭,有水運社和農業局,對岸有一個船廠,造大木船。經常有船隊從上遊浩蕩而下,然後停在沙街的碼頭上。我母親的單位是婦幼保健站,房子狹長幽深,有三進天井和三層樓。聽說是舊時的客棧。而隔壁曾是鹽倉,牆皮剝落,滲出一層白色的鹽堿。保健站經常沒有人,閣樓上常年堆放著塑料做的生殖器模型。

廣西已是邊遠地區,從北流到省城南寧,還要先坐汽車到玉林,再從玉林坐七個小時火車才能到。如果要去北京,則要坐三天三夜火車,先從玉林到柳州,再倒火車。北京跟北流本來毫不相幹,但我隔壁住了一戶北京人,有著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那家的女兒跟我同歲,知道畫家兼革命者何香凝。她跟我說:我姥爺家有何香凝畫的一隻大老虎!她姥爺是京城畫師,跟何香凝曾有交往。

跟北京相比,北流是蠻荒之地。這種邊民的身份就是我生命的底色。

碎片

我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是片斷式的。長中短篇都有。我知道這不合規範,看上去零亂,沒有難度,離素材隻有一步之遙,讓某些專家嗤之以鼻,讓飽受訓練的讀者心存疑慮。

但我熱愛片斷。

片斷使我興奮,也使我感到安全。

是誰確立了這樣一種價值觀的呢?隻有完整的、有頭有尾的、有呼應、有高潮的東西才是好的,整體性高於一切,碎片微不足道,而我們隻能在這樣一種陰影籠罩下寫作?

在我看來,片斷離生活更近。生活已經是碎片,人更加是。每個人都有破碎之處,每顆心也如此。

《說吧,房間》如果不是片斷式的,我將會沒有寫作的熱情。一個離婚下崗的女性,生活、情感、工作、婚姻,一切都已經破碎,而一個光滑完美的敘事離現實是多麼遙遠。《萬物花開》也如此,一個腦子裏長了五個瘤子的鄉村少年,我不願意把完整連貫的故事強加給他。

生命氣質

生命氣質就是一個人的生命本體散發出來的氣息吧。一個人寫的東西為什麼跟另一個人寫的不一樣,正是因為氣質有所不同。所以永遠也不要去模仿別人,不要聽從外麵的潮流。世界如此浩瀚,你隻需聽從你內心的聲音。或者說,你站在你所在的位置,用你的心,同時也用你的皮膚和五官來感覺這個世界,然後把你內心的話說出來,這樣就行了。如果別人不理睬也不要委屈,不能發表出版,沒有多少讀者,沒有人評論,也沒有入選進年選,都不要委屈。不能得獎就更別委屈了。得獎的幻想要早早就斷念,越早越好。這樣你心裏就安靜了,像一片天然的草地那樣幹淨明亮,該發芽就發芽,該開花就開花,即使一場大火燒光了,到春天仍會生長。

這樣就好了。

對底層的關注是必須的,但我希望不是站在外麵的一種張望,而是置身其中,也就是說,是從自身的生命出發,散發出自己的生命氣息。是自白,而不是代言。

我有代言的能力嗎?我有代言的權利嗎?似乎都沒有。重要的是,我覺得,在我的創作中,自白比代言也許更有精神性。

近期的短篇《去往銀角》和《紅豔見聞錄》就是這樣。我看到有文章說,這是關注生活在底層的女性,但由於缺乏底層生活經驗,林白隻是一個在溝邊俯瞰的女知識分子。我明白,文章是把我當成底層女性的代言人以及底層生活的反映者來要求的。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光榮,但這種光榮不屬於我。

在我看來,《去往銀角》和《紅豔見聞錄》是另一部《一個人的戰爭》,雖然寫的是下崗女工,跟社會問題有關,但跟我個人的生命本體卻有著某種一致性,一種疊合。這兩篇小說,在精神上是一種自白,在藝術風格上也是。在生命本體上,那個弱勢的女性,跟我本人,有著一種一致性。那個受到體製的、男性的、科學的控製的女人,她不是別人,正是作者本人。作者沉浸其中,感受到人的處境,孤獨無助的人類的處境。就是這樣。

每個人寫什麼都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的生命底色就在那裏,寫作不是雜耍,今天耍這個明天又可以耍那個。每個人的風格都隻能從她自己生命的深處長出來,像植物那樣緩慢地生長。快速更新的是什麼呢?塑料。

恐懼

從小我害怕這個世界。小時候的同伴對我後來當了記者相當吃驚,她說記得小時候我是一個特別膽小的女孩,不怎麼說話,看上去特別害怕。害怕、驚恐、恐懼,說的差不多是同一種狀態。因為從小失去父親,沒有安全感,一個人要獨自應付所有的事情,一個小孩獨自一人住在一幢大房子裏,時刻準備麵對那些從黑暗中冒出來的鬼。

不僅僅是鬼,任何東西對我都有壓迫。我怕狗怕貓也怕人,既怕生人也怕熟人,甚至害怕自己的親人。我害怕母親,如果我在屋子裏,母親進來了我就會找借口出去,如果母親在屋子裏,我則盡量不進門。但我一拿到兩萬塊錢就開始焦慮,我坐立不安,嘴裏不停地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寫不出來怎麼辦,我肯定是寫不出來的。當時在場的有何向陽、紅柯、李敬澤等十幾個人,大概誰也沒有想到我是這麼焦慮的一個人。當時我覺得拿了人家的錢,又交不出書稿,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跟黃河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我高度怕人,完全沒有跟人打交道的能力,這麼艱苦的行程,兩眼一抹黑,又不是寫小說,我的語言、夢想、感覺、回憶,一點都不能派上用場。

總之我一路焦慮,四進四出北京,回來之後還沒有把握。我對編輯說,我可能要一年才能寫出來。結果兩個月就交稿了,比誰都快。這本書叫《枕黃記》,我心裏想著是應付任務的,還沒有好好寫,以後還要寫《騎河記》和《杯水記》。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不寫。

那位新認識的朋友給我發來短信,告訴我,有關焦慮,薩特如何說,某某又如何說,其實道理我知道,焦慮卻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懂我的人自會懂我,不懂我的人會認為我誇張。

焦慮被認為是一種性格上的缺陷,不會再有平靜的生活和健康的身體。焦慮就像把自己架在一堆火上,這個人是出問題了。寫作緩解了我的焦慮,我想,我已經好多了。

女性主義或女權主義

我對女權或女性主義的理論知之甚少。八十年代我買過波伏娃的《第二性》,九十年代又買過李小江的《性溝》,但我並沒有讀。我不太喜歡理論,我買波伏娃的著作是因為喜歡她與薩特的生活方式,與《第二性》相比,我更喜歡她的《越洋情書》,那幅與情人依偎著坐在秋千上的照片令我豔羨,我夢想著某一天自己也能擁有那燦爛的笑容。

對於批評界把我歸入女性主義文學,我非但不介意,反倒竊喜。歸入什麼主義我或者都會竊喜的吧。學術界會有自己的道理的,如果我的作品通過各種主義得以傳播,我覺得是好的。

女性文學是有的。女性對世界的把握跟男性有所不同,女性的優秀跟男性的優秀也不太一樣,女性的美跟男性的美更有本質的區別。當然這種種不同有可能都是男權文化給我們每個人的暗示。而個體差異比性別差異更大,更值得變成文學。

生命夢想

我不是一個攀登文學高峰的人,從不給自己定過高的目標。對我來說,生命的熱情和夢想比文學更重要。一部長篇小說像不像長篇小說,一部中篇,一個短篇,它們是否符合它們所應該的那樣,我不喜歡這些問題。所以不為難自己。我的好處是,我從未受過正規的文學教育,當初沒有上中文係是上天要成全我,不讓我長學識,有敬畏。老天爺看出來,這不是一株當盆景的材料,就不給她剪枝算了,讓她野去吧。

對過分精致的東西,那些太講究、太風雅、太細膩的東西,我都無福消受。從味覺上感到太甜。我覺得苦瓜好,芥菜(雲南叫苦菜)也好。我最受不了的是茶道,好好的一杯茶,偏要左三圈右三圈地轉,把茶完全搞暈了,我要是茶我就不願意。

我要是小說,我也不想起承轉合,塑造典型人物,寫一個好故事我也不願。如果我是林白寫的小說,我希望我就是她黑暗的生命熱情中生長出來的那一個,麵目不清的,混沌的,有時上天入地,有時滿地打滾,時而精彩時而乏味的那個人,那個鬼,那個人鬼不辨的什麼。

從一九七七年發表第一首詩到現在,從一九八三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到現在,有二十多年了,我發現自己的熱情依然如故。我還會寫下去。

對我而言,生命熱情是一種無盡的渴望,它潛伏在黑暗中。很多時候,我寫作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文學。寫作給我內心帶來光明,也帶來食品、書籍、衣服和朋友。我還希望,通過寫作,我能找到我前世的朋友和愛人,那些當我還是一棵草的時候,給我澆過水的人。我的作品將散發出特有的氣息,前世的愛人會認出我,悲喜交加。這是可能的,我相信。總會有一天,在給某個人的書上,我能寫下以下文字:

那一年

寫下《萬物花開》

不為文學

隻為途中與你相遇或者:那一年

寫下《婦女閑聊錄》

不為文學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然後,我再鄭重寫下:某年某月某日,仿倉央嘉措贈某某某。這就是文學給我的無上恩寵。文學站在你麵前

我的鄰居毛毛蟲(網名)說:打死我也不讀小說。對此我很不理解。我認為讀小說起碼比逛商場好,商場人多,一進去就頭暈,而且好東西價格巨高,讓人平添鬱悶。

於是,毛毛蟲認為,文學就是為我這樣身心不太健康的人準備的。這是她找到的文學存在的理由。毛毛蟲在一家公司當文秘,收入可觀,每周一三五去東單遊泳館遊泳,二四六去舞蹈學院成人班練芭蕾,剩下的時間或在家看碟,或上三裏屯泡吧,長假則與男朋友前往新馬泰觀光。她每天描眉點唇,打扮光鮮,興衝衝地在樓裏進進出出,跟新疆民歌一樣歡快。

光陰似箭,毛毛蟲說著話就三十歲了,三十歲的毛毛蟲有一點不景氣,先被解雇,接著又失戀。毛毛蟲一不打扮,看上去就有點老了。一個女人,如果她三十歲還沒有出嫁,如果她有一點自戀,一點自卑,有一點自怨自艾,又有一點自視清高,有一點聽天由命,又有一點不甘,有點蔑視世俗,又有一點懼怕世俗,那她離文學就不遠了。文學總會找到一些脆弱的地方,悄無聲息地走進人的內心,就像一條蛆,找到一隻帶縫的雞蛋。

毛毛蟲漸漸喜歡看一些傷感的電影,漸漸地喜歡讀一些愛情小說。我想,如果她到四十歲還不嫁,她讀完了《紅樓夢》,就該讀《追憶似水年華》了吧。到了五十歲,她看瓦雷裏的《海濱墓園》,在寂靜中吟誦“高傲的水嗬,你水皮下藏著多少慧眼/火紗下隱伏著多少昏倦/我的沉默嗬,你是靈魂中的大廈/而那輝煌的金色正鍍滿你頂上千萬塊瓦片”。她會讀《日瓦戈醫生》,讀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讀杜拉斯的《情人》,讀博爾赫斯、村上春樹、三島由紀夫,也讀王小波,也讀餘華莫言劉震雲、王朔陳村阿城、格非蘇童葉兆言,讀蔣韻鐵凝方方池莉王安憶遲子建陳染徐坤徐小斌虹影,讀翟永明西川於堅伊沙北村李洱東西鬼子邱華棟等同誌的作品。六十歲的時候,葉芝出現了,他著名的愛情詩《當我老了》在老眼昏花中呈現,在無邊的夜晚,他的詩句像星星點點的燈火,遠遠地照亮毛毛蟲從未有過的愛情,她的青春已經消逝,愛情已經破碎,歸於零,文學則無中生有,給她一點幻覺,代替生活,拉住她的一片衣袖。

當我老了,毛毛蟲已經不存在,她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等到我真的老了,兩眼昏花,四肢僵硬,一年四季,聽不見打雷的聲音,我的身邊沒有親人,我希望我的積蓄能夠讓我去做一次成功的白內障手術,讓我雙眼明亮,我將在平靜的白天和夜晚,拿出陳年的雜誌和書籍,躺在躺椅上,曬著太陽,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閱讀中度過我的暮年時光。這時候,文學就成為了一條狗,蜷縮在我的懷裏,溫暖柔軟,充滿人性的光輝。

回想年輕時光,文學如同驚雷閃電,雪亮的刀鋒,它那豹子一樣斑斕的毛皮,多麼華貴炫目,多麼虛榮。而這一切已經遠去,天高雲淡。

這樣看來,文學似乎是為這樣一些人準備的,失意、潦倒、青春不再、孤獨、疾病在身,它從你的心穿過去,站在你麵前,像一條狗陪著你。我與散文

我最早看到的散文,是否就是《紅旗飄飄》呢?

在沙街昏暗的閣樓上,有一個大木箱,裏麵有許多書。我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把它掏出來。掏出一本,是《代數》,又掏出一本,是《物理》,再掏出一本,是《生物》,這些書都不好看。直到掏出一本紅顏色封麵的書,這本書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有動感,有風聲,也許這裏麵會有一些打仗的故事吧,我於是翻開書頁,看了起來。

《紅旗飄飄》,它的故事到底是長征?或者是第幾次國內革命戰爭?現在想起來,完全是一片模糊,就連它的封麵,可能也已經被我的記憶改寫了。當時我七歲,或者八歲,已經認識了不少字,有了一知半解的閱讀能力,但就我的智力而言,我更願意讀《紅岩》。

接下來我讀到的散文是魯迅的《朝花夕拾》,這是我們縣城的新華書店裏所有能買到的最像樣的書,是一本很薄的冊子,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我一下十分喜歡。直到現在,在魯迅的所有著作中,我還是最願意讀這本書。我喜歡讀所有作家的“朝花夕拾”,比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又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

如果要我列十本我最喜歡的書,一定是要有《呼蘭河傳》的。每當想起蕭紅,我就會找出這本書,深藍的封麵,白色的書名,隻有蕭紅二字是紅的,定價隻有五角九分。我熱愛蕭紅,但我多年來一直讀不進她的《生死場》,我知道它同樣也是很好的,但既然有《呼蘭河傳》,我就不要讀《生死場》了。

《呼蘭河傳》我也隻讀前半部分。

到了第五章,每次都是隻讀一頁就不往下讀了。我不知道批評家們是怎樣看的,在我看來,《呼蘭河傳》的前半部分是散文,後半部分可以稱為小說。其實對於蕭紅,我尤其不願意糾纏文體,隻是為了敘述方便,我想說,我是從《呼蘭河傳》這樣的小說裏認識散文的,或者說,我就是從那裏,認識到了一種超越文體的光芒四射的文字。

我的有些小說,也被人認為是散文化的小說。所以我把這些小說中的一些像散文的段落摘下來,安一個題目,就成了一篇散文,我覺得這有點像一個人換了一件衣服。

我想,無論寫小說還是寫散文,都是一份為自己黑暗的內心尋找光明的心願。秘密之花

長久以來,寫詩一直是我的文學理想。時至今日,我感到,這一理想難以實現。

有一年,我跟一位對詩素有研究的朋友說我想重新寫詩,當時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寫詩了,手生眼疏,空有對詩歌的情懷。他給出的辦法是,首先要沉默,然後還是沉默,隻要一直沉默,最後你就能寫出詩來。我覺得,這是可以嚐試的。並且我確信,如果不寫任何東西,少說話,安靜、焦躁,再安靜,再焦躁,在時間中等待,慢慢就會有一些詩句從空氣中浮上來。

詩歌就是這樣一些奇怪的事物,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出現,但如果你不沉默,不懷有期待,它永遠都不會到來。

而小說的確是喧鬧的,它由許多字堆積而成,裏麵站立著人物、命運、故事、世間的紛擾,它處在另一層時空,而詩歌則高懸在它的頭頂,懷著另一種情感和智慧。如果小說幸而與詩有一個交叉點,這類小說我以為是難能而優秀的。

詩歌的神靈不隻隱藏在星空,同時也隱藏在垃圾裏,垃圾、街道、灰塵、草、屍體、秋天、膠水、啤酒、油條、大蔥、拖鞋、馬桶,以及劣跡斑斑的牆角。它們深藏在物體的心髒,它們和詩人一起,共同等待神靈降臨的時刻,那是晦暗時分的閃電,耀眼的光芒倏忽而至,直擊事物的內部,那些詩歌的漿汁,呼嘯而起,成為銳利的花瓣。

我陷入小說已經太久,回到詩歌的道路越來越漫長,但我對詩歌永遠都懷有一種殷勤,我將殷勤地等待詩歌,無論我寫小說,還是不寫。我將把詩歌作為自己的隱私,在二十年漫長而浮泛的詩歌生涯之後,重新成為一名初學者,我會在深夜裏寫詩,但我不會把詩作拿出來,它們永遠是我的秘密之花,在暗中誕生並成為灰燼。這種羞怯之情,就是我對詩歌的最高敬意。時光從我這裏奪走的,你又還給了我

我知道,肯定有人認為我的作品不是真正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爭》、《說吧,房間》、《萬物花開》,還有最近的《婦女閑聊錄》,它們是嚴格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嗎?如果一個人指望看到一部長篇小說,結果看到的卻是這樣一些文字,他會失望嗎?如果它們不是長篇小說,那又是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