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一個人在世界上
一個人上峨眉山
我大學畢業的第一年,曾經單槍匹馬一個人從廣西南寧跑到四川峨眉山去。選中峨眉山並沒有什麼必然的原因,我隻是想試試一個人到很遠的地方的那種浪漫與冒險。但我一旦選中了峨眉山,它就成了我一定要到達的一個目標。
我從南寧出發,坐火車到武漢,從武漢坐船過三峽到重慶,然後到江津,到成都,路上經曆了不少曲折,到成都的時候天氣已經轉涼了,旅遊列車都停開了,當地人都說現在去峨眉已經沒什麼意思了,但我執拗地想,我無論如何都要去,我甚至把是否能登上金頂看成是人生是否成功的隱秘象征。
第二天我又到成都火車站去,打聽到有慢車同樣可以到峨眉縣,我便排隊買了車票上了慢車。
開車大概個把小時後,我發現隔了過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個年輕的男孩翻出了一本書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側,他的右邊是另外兩個人,陽光照進他的右邊,他正好是一道陰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書是詩,這使我有一種親人久別重逢的感覺,我問他,讀的是誰的詩?他說是萊蒙托夫。
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就像《國際歌》的旋律一樣,一經說出,立即連空氣都充滿了同誌般的微笑。
讀詩的男孩給了我高度的信任和自由,我告訴他我是如何一個人來到這裏,又將一個人到哪裏去。
讀詩的男孩毫不辜負我的信任,他馬上叫起來,哎呀!他說,我們早點認識就好了,我剛剛休完假,假期已經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說他是峨眉縣境內一家國家兵工廠的工人,工資和假期都很多,隻有工廠保密,叫什麼七二四或六五九,他鄭重地寫在我的本子上,我沒能記住這組數字,他說他姓李,好像是叫李華榮,一問年齡,他才二十歲,現在回想起來,他麵容俊秀,紅唇皓齒,像花朵一樣,濃密的黑發,讓人想起“蓬勃”與“茁壯”這樣的詞。
這是我漫漫長途的一道陽光,明媚、坦蕩,像火車的節奏一樣,把遙遠而美好的東西送到你的腳下。
二十歲的男孩因為假期已滿不能送我上山,但他決定把我送到山腳。
到了峨眉縣,男孩幫我找地方安頓下來。晚飯後他從家裏帶來了他姐姐的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即使是山下,也已經秋意很深了,我隻穿了一件單衣和一件風衣,身上也沒有買衣服的錢,如果不是他拿來了衣服,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還找來了幾個跟他同樣大的男孩跟我談詩,第二天一早他又很負責地來叫醒我,陪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汽車到山腳,下了車,他四處看看,覺得不放心,又陪我走了幾裏地,直到他看到了兩男兩女的一夥遊人,問清楚他們是兩對新婚旅行的夫婦,他將我托給了人家關照,懂事的男孩才放心下山。好男孩今又在何方?
願上帝格外寵愛他,給他一個最好的女孩,讓他過上最好的日子。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下山後我按照約定將他姐姐的衣服寄到他的秘密工廠,在縣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我一直等他到南寧來,一直沒有等到。
我跟著兩對蜜月夫婦上山,我發現他們步履輕盈、行動敏捷,一問才知道他們是地質隊的,這使人大驚失色,我想我最好還是重新搭夥,但我前瞻後顧,總是沒有看到合適的團夥。
當時我發著燒,天上飄著小雨,我沒有帶任何雨具,我淋著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雨飄進眼睛,四周水濛濛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我隻知道我一定要上金頂,無論如何要上,這成了我唯一的信念,而一切審美的心情,觀光看風景的心情統統消隱了。我看到自己的衣服已全部淋濕,身上發燒的熱量把濕衣服蒸騰出一層白色的水汽,我全身裹在這層水汽中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我一步都不敢停,我知道,隻要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走下去了。從我身邊經過的大多數人都拄著拐棍,所有的女性都是男伴幫她們背著包,拖著她們上去的。隻有我是一個人,背著自己的東西,全身濕漉漉地往上走。
我覺得自己英勇極了。
我跟在那兩對地質隊員後麵,走了一整天,以最快的速度在當天的傍晚到達了金頂。他們都是好心人,拉遠了就等我一下,在洗象池他們還替我照相,那照片在幾個月之後寄到了我手裏,還放大了。
我們在夜色濃重的金頂發著抖摸到了氣象站的房子,那裏有棉大衣、爐火和熱水。管房子的人問:你們有沒有夫妻,可以住在一起的?兩個新娘紛紛說:不消了,不消了,她一個人會害怕,我們三個人住在一起好了。
一個接著一個地燙腳,又摸著黑手拉手去上廁所,然後上床。被子像鐵一樣又冷又硬,把租來的棉大衣壓在上麵還冷得發抖,像在南極一樣。
第二天沒有太陽,陰沉沉霧濛濛的,我站在懸崖邊的鐵鏈旁留了一個影,是山上的攝影服務社照的,這是我在金頂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畫麵上彌漫著濃濃的霧,我穿著一身深色的衣服,外麵是長長的風衣,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緊緊抓著黑色的鐵鏈。
這是一張難得的照片,我把它放大,加印了好幾張,它是我生命中到達的一個頂峰。去青海
一
青海有一個肖黛,人稱妖女,但昌耀說她是古典主義者。兩種相反的說法使我有一種隱約的興奮。
我通過江湖上的朋友找到了她的電話。
說了兩點,一是我不能帶身份證,請她幫我解決住宿,二是想騎一種叫青驄的狼去走黃河。
青驄狼,就是青驄馬與狼交配產下的雜種。
而青驄馬是一種神馬,產於青海湖一帶,每年要將母馬送到青海湖湖心的一個小島上,讓青海湖裏的龍跟母馬交配才能產下青驄馬。青驄馬的背上有青灰色的斑點,夜深人靜的時候斑點就會發光。按照雜交優勢的學說,我估計青驄狼一定會繼承這個優點。
想到將在黑暗無邊的青藏高原上就著狼身上的光斑寫日記,我就心馳神往。
就這樣我坐上了開往西寧的列車。
二
坐115次列車,五號車廂七號下鋪。
車廂裏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帶一男一女兩個兒童,兩個孩子在中鋪互相踢腳。對麵是一名五十多歲婦女帶一個成年兒子,他們生活講究,起居規律,自始至終很安靜。隔兩個車廂是十幾個韓國女孩,她們嘰裏呱啦講英語,準備半夜在洛陽下車。有一對戀人,喜歡探討曆史,看樣子像研究生。此外有幾個拎著朱時茂公司紙口袋的人,他們在廣播上點歌,點了一個又一個。
窗外是大片玉米地,半人多高,連綿不絕。去山東東營時麥子正在青黃之間,在河南時到處都在收割曬場,到了山陝,麥子已經全都割完了,有的地方剛剛種下玉米。保定定州石家莊安陽新鄉,在新鄉看到稻田、荷塘和白色的荷花,快到鄭州時稻田越來越大片。忽然看到一條河,寬而淺,水極黃,大概就是黃河。
半夜到西安。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許多山,黃色的土山,有薄薄的植被,山上有濃霧。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是不是黃河?或者是渭河?不斷過隧道,是什麼山?六盤山還是麥積山?
一個不看地圖,從來不知道東南西北的人去考察黃河,確實有其滑稽之處。
然後就到了天水。一想,原來已經在甘肅了。天水也許就是指黃河水,黃河之水天上來。有人在山腳下練劍。終於又看到了田野,但沒有莊稼,大多在翻地,或鋤或犁。
在天水車站下去站了一會兒,很涼。
在甘穀也很涼。民居為紅磚房,屋脊很斜。甘穀一帶的土山基本沒有植被,是光禿禿的黃土山,米黃色的,土豆皮那樣的黃。
車到蘭州,山特別近,好像就在鼻子跟前。可能是皋蘭山,也許是白塔山,反正是二者居其一。
三
在車上又過了一夜,醒來時已到青海境內。一眼看到河水是紅色的,山也變了顏色,山頂米白,中部以下是紅的,山頂較尖,褶皺較深,遠看植被全無,近看發現有一些灰色的草,但極稀疏,像八十歲老人的頭發。
青海的山跟新疆的接近,甘肅的山則像陝北的。
臨近西寧時,看到路旁的農民正在打麥子曬場,這裏的麥收看來比南邊晚許多。
路上經過了五省,在火車上過了三十六小時。
四
已經是下午六七點,天還很亮,到山上的一個果園去。夏天的周末,西寧機關的人喜歡在野外度過。他們在一片梨樹林裏擺了七八張桌子,桌上大盤小盤,擺了一溜吃的。已經吃了一天,都不吃了,分了兩三堆人圍著打牌。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的,一片祥和。
樹上的梨子也有一點祥和的樣子,隻是有點小,比大人的拳頭還小,它們就在頭頂,伸手一夠就夠著了。現摘現吃,小點確實不要緊。
見來了客人,就端了一托盤三杯酒到跟前。
五
他們在梨樹下唱了起來。
花兒(河州令):蘭州的木塔藏禮的經
拉卜愣寺裏的寶瓶
想爛了肝花疼爛了心
望麻了一對大眼睛花兒(尕馬令):尕馬騎上了槍背上
西口外挖一趟黛黃(黛黃,一種中藥)
想起了尕妹子哭一場
0朝林棵開了一槍少年:紅牡丹好嘛綠牡丹好?
一樣的好紅牡丹的顏色重些
家裏的好嘛外麵的好?
一樣的好外麵的情誼重些少年:豆兒豆兒尕豆兒豆兒滾了
肉兒肉兒尕肉兒肉兒哄了
花兒與少年,花兒是唱的,少年是說的。
(以上“花兒與少年”由湟中李鴻雁唱,林白記錄)六
去尖紮路上的道聽途說:化隆回族自治縣,造槍很厲害,能武裝兩個軍。有一個村的男人全被抓走了,進監獄了,走私槍支。當地人都認為坐過監獄的男人才是英雄。現在還有販槍的。除了販槍支,還販毒。青海販毒特別厲害。還有販子彈的,從軍隊裏販,有兩卡車子彈。誰想當兵就給錢,年輕人找不到工作,當兵是不錯的出路了。女兵的指標要一到兩萬,男兵也要五六千。
七
青砂山聽名字有一點殺氣騰騰,但它現在罩著濃霧,看不出它是一座山,而且啞口的海拔就有三千六百五十米。
過啞口的時候我等著傳說中的高山反應出現,我不知道它們從哪裏出來,兵分幾路,手上各拿著什麼樣的兵器,是從我的腳底心進發,還是從我的頭頂長驅直入。我不設防,不害怕,但我高度敏感,我把我的骨頭停在肉裏,讓我的血呼呼流,然後閉緊我的眼睛,靜候那個叫做高山反應的東西的來到。
它長得像外星人嗎?
是否聲音像兒童,額頭卻長滿了皺紋?或者長著兩隻耳朵三隻眼睛,屁股後麵拖一條尾巴?
青山默默無語,輕舟已過萬重山。
而煨桑就在路邊,一堆石塊壘在一起,上麵插了許多樹枝,樹枝上紮著紅布、白布、黃布和藍布,我在電影上見過它們,看到它我就知道那是西藏,它是藏區的標誌之一,也是高原的標誌之一。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煨桑,我要給它拍一張照片。外麵下著雨,濃白的霧一陣又一陣,就像在天上的雲裏麵,我騰雲駕霧,頭上頂著一件衣服,把鏡頭往上舉,結果雨水湧入了鏡頭。
八
水庫周圍的丹霞地貌令人驚歎。
丹霞,一個女子的名字,她緋紅、綺麗,在岩石中如丹,在藍天上如霞,在雨中如美好的新娘。
“新娘”這個字眼用在青海的黃河身上真是太奇妙了。黃河在青海是青綠色的,尚未出嫁,清澈、透明,幾乎就像漓江的水。在尖紮的河灘上看黃河,對岸是紅色的山岩,在微雨中顏色鮮豔,山頂白霧飄浮,下遊有一片樹林,濃綠堆積,完全是一個穿紅著綠頭上披著婚紗的新娘子,她的娘家是天堂般的青藏高原。
天生麗質,養在深閨。
黃土高原卻是一個粗糙的男人,泥沙俱下,不問青紅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
新娘子經過黃土高原,就成了一個黃臉母親。黃臉母親肩背泥沙,懷抱五穀。
九
活佛的莊園也在綠色的黃河岸邊。在直崗拉卡鄉。
藏式房子,平頂。有回廊,回廊的護欄上刷有紅黃綠藍的顏色。
有許多院子,走過一個,裏麵還有一個。院子裏很荒涼,長著齊膝的野草,有很高的土牆,很矮的土平房。
還有水井,井台上吊著鐵桶。
龍本才讓走過來,他是一個英俊的藏族男人,個子高高的,頭發微鬈,皮膚黑黑的。
我說,你打一桶水吧。
他馬上走到井台邊,放桶、搖軲轆,很快打上一桶水。
我說你慢一點,把水放回井裏,我來拍一張照片。
他就把水放回井裏。
旁邊有一隻鷹,自始至終看著我們。
十
我和肖黛、生龍到青海湖去。他們騎馬,我騎一頭騾子。本來說好了給我找一匹青驄狼,但肖黛說青驄是神物,不能隨便騎,一定要先找一個高人問問情況。
高人住在日月山以西三十公裏的一個村子裏,我們到青海湖正好要經過日月山。日月山就是郝冬籬勸我不要去的地方,啞口海拔三千五百米。日月山以西是青藏高原,以東是黃土高原。隻有過了日月山,才能看到青藏高原。
早上下著小雨,肖黛說日月山上可能下雪。我們每人穿了一件借來的軍大衣,頭上戴著遮陽帽,一路往西。
快到日月山的時候天晴了,太陽出來,青藏高原光輝燦爛。起伏的草原,潮濕清新,大片的油菜花,明亮耀眼,黃綠相間,空氣中有一種潔淨的芬芳,黑色的犛牛,白色的羊,棕色的馬,塵世的一切留在日月山以東,而天堂就在眼前。
十一
天堂有一些過客,他們是旅遊者。他們擠在日月山啞口的一個新建的亭子周圍,亭子跟文成公主有關,當年文成進藏和親,給鬆讚幹布當小老婆,她從西安到蘭州,從蘭州到西寧,經湟源,從青海湖到大非川草原的恰卜恰,翻越巴顏喀拉山到達柏海,柏海就是現在的星宿海。星宿海有兩個湖,紮陵湖和鄂陵湖,鬆讚幹布就在兩湖之間紮下大營迎親。
過了日月山,就是吐蕃的地盤,文成公主嫁給了鬆讚幹布,吐蕃與大唐立了盟約,以日月山為界,互不侵犯。文成公主到了日月山,滿懷愁緒,東望長安,不見家人。護送文成進藏的祿東讚百般安慰,兩人在路上相愛,生下了一個私生子。看到孩子,鬆讚幹布大為高興。
這是藏人與漢人的不同。
文成公主來過日月山之後,日月山就成了一個市場,這個市場延續至今,除了賣藥材首飾的攤子,還有一些頭編小辮的小姑娘,抱著黑羊白羊,照一張相,兩元錢。十二
我們來到山下一個叫尕秀的地方,在一間牆上貼著牛糞的房子裏找到了傳說中的高人。高人是一個藏婦,頭上紮著一條藍色的頭巾,身穿黑色藏袍,腰間紮著一條寬大的紅腰帶,看上去跟一般的藏婦無甚區別。
我雙手遞上兩方磚茶,她看了我幾秒鍾,她的目光寒冷鋒利,我一時感到屋子裏堆滿了冰塊。
她說你今年不能騎青驄狼,會有災難。明年可以騎,明年你會自己碰到它。
我想如果我是在自己的書裏碰到它,這事就不那麼神秘了。
我又問我的婚姻。
她再次用寒冷的目光看了我幾秒鍾,她說她不知道什麼是婚姻。漢人才有婚姻。
十三
從遠處看青海湖,湖水高出地麵一兩尺。
青海湖的水,瓦藍幽深,來自天堂。而青海湖上空的雲,則頭角崢嶸,有一副獰厲的麵孔,仿佛來自地獄。
湖岸上的油菜花,在烏雲之下,過著人間的日子。
十四
去貴德要經過拉雞山。
拉雞山在藏語裏是“有熱水的地方”,沿途我看到它的“熱水”從山上的管道輸送下來,他們說這是天然氣管道。
路邊有一個廢棄的屠宰場,不規則的圍牆七零八落。
迎麵碰到軍車,一輛接著一輛,一共有二十多輛,最後是一輛救護車,可能是一個團。
路過一個名叫“千戶”的村子,在清代的時候很繁華,號稱一個城。
十五
在牧業鄉,有一個村,叫都秀,是一個藏族鄉,村民十有八九沒有離開過村子,但全村都會講標準的普通話,他們天天聽廣播,從廣播裏學會了普通話的書麵語言。假如有外麵的漢人來,他們會這樣問道:
祖國形勢一片大好,你還好嗎?
這個鄉不通公路,與外界隔著一條河,一年中隻有冬季,河水結了冰,才能進出。
我們離這個鄉很遠。
十六
草原上看到高聳的紅色岩石,有一種突兀驚詫之感,這跟草原和羊群極不協調,有一種險峻的威力,看上去來曆非凡。
果然它是格薩爾王的拴馬石。
巨大威武的格薩爾王,從湛藍的天上走過來,他牽著馬,停在了紅色的岩石前。有一柱岩石,端正圓實,單獨佇立,它在那裏等了幾萬年。
格薩爾把繩子拴在了岩石上。
他拴過了馬又解開,人馬俱無兩不見。
十七
看到帳篷我們就湊到跟前。
帳篷前麵是藏婦吾尖卓瑪,她頭上紮著青藍色的頭巾,沒有穿藏袍,穿了一件棗紅色的毛衣。
她在太陽下揉麵。
也許不是揉麵,而是做一種我不認識的奶製品。她請我們喝酸奶,並且立即動手做起來。
我鑽進她的帳篷,帳篷是棕色的,用牛毛編織,冬天用,能防寒,旁邊有一頂白色的帳篷,不知是誰的。
吾尖卓瑪的帳篷裏有土灶,有一個木桶和一個鐵桶,有三床棉被和三個枕頭,靠門的地方有一堆幹牛糞。
她聽不懂我的話。我想問她幹牛糞是自己曬的還是買的。他們說玉樹的幹牛糞是五元錢一袋。
她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女兒八歲,鑲著一顆金牙,兒子剛會走路,穿著粉色的毛衣。
不遠處有大群犛牛,有狗叫。幾個男人按住一頭牛不知在幹什麼,我想可能是牛病了,在灌藥。
到跟前問,他們大笑,說,這是給牛穿銀耳環。
我以為這是真的。上了車才想到是一種幽默,其實是穿鼻環。
送給吾尖卓瑪兩瓶礦泉水(在草原上錢沒有用),她一再問道:留到過年給孩子喝行不?
她要把一瓶礦泉水放五個月,留到春節。
十八
貴德在寬闊清澈的黃河邊,河流豐滿潤澤,有著碧玉的色澤和青草的芬芳,讓人想起故鄉、南方、村莊、莊稼、樹木、羊群、兒童、婦女、狗、炊煙等字眼,這些美好的事物飽含在河流裏,無盡地向我湧來,如同歲月本身。
在黃河邊坐了七個小時。
十九
麥子剛剛收割完,地已經翻過了。
夜空澄明,星星又大又亮,如在眼前。月亮則像成熟的向日葵,兩邊微微凸起,中間凹陷,有一種難舍和心疼的感覺。
我現在已經記不起它的顏色了。
我清楚地記得它是金黃色的,卻同時也清楚地記得它銀白的冷光。也許是兩種色澤並存。
我獨自一人站在夜裏十點多鍾的地裏,他們在村子裏做一種叫“狗澆尿”的餅,屋子裏溫暖明亮,有熱茶,但這一切都比不過鄉村的夜空。
有狗吠,蟲鳴。蟲子的叫聲波濤洶湧,熱烈高亢,同時纏綿細致,使人悲喜交加。
二十
我再次回到院子裏的時候才發現有兩棵樹,一棵是蘋果樹,一棵是梨樹。比我高一點,但枝繁葉茂,掛滿了果實。
我用手一個個地摸,摸完這個又摸那個。
它們一點都不在乎。
它們有點像孩子,又有點像母親,它們站在灶間前,做“狗澆尿”的油煙熏著它們,它們就過著平凡的日子。
院子是小胡的家。
小胡是中學裏的老師,腿有殘疾,始終寫散文。
二十一
貴德縣城東南有一個珍珠寺。很小的寺,沒有遊人。
寺雖小,卻很重要。到拉薩朝拜的人,都要經過珍珠寺,在珍珠寺停下來,拜佛,然後再繼續往前去。經過了珍珠寺,再到塔爾寺,最終到達拉薩,功德就圓滿了,朝拜的人就心滿意足了。
珍珠寺隻有一個正院,院子裏站著一個穿著紅色僧袍的年輕人。
看到有人來他特別高興,他露出潔白的牙齒,走路的時候有一點雀躍。他雀躍著領我們看左邊的廂房,看右邊的廂房,進了正殿又讓我們看後麵的一個關閉著的殿堂,他舉著鑰匙,自豪地打開了神秘的木門。
他說他叫丹巴,二十七歲了。
丹巴,一個微笑的名字,明亮、潔白,像天空一樣純淨,像太陽一樣熱情。
丹巴讓我看伏茶,伏茶像經書一樣堆得老高;丹巴讓我看裁縫,裁縫正在給他們做新衣服。
裁縫穿著半長的白袍,戴一串佛珠。他叫洛賽,七十七歲了。
忽然鑽出來個孩子,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問,才十三歲,叫柔巴央措。
他們都是完德,完德就是學員。完德上麵的主持叫阿卡。完德娃,阿卡爺。珍珠寺有五個完德,不知有幾個阿卡。
珍珠寺的偏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紅色的牆,牆上有一行暗紅顏色的字:毛澤東思想是全黨全國一切工作的指導方針。
快離開的時候發現經殿的門廊上站著一位女僧人,她很美,頭發極短,看上去像最前衛女明星的發式。
我向她微笑。
紮西德勒。吉祥如意。
二十二
在青海看到蘆葦,好像在天上看到蘆葦。
蘆葦是怎樣長到天上去的?這是一個問題。天上的蘆葦竟也像江南的蘆葦,豐茂葳蕤,鬱鬱蔥蔥。
有關蘆葦的神話,是十多年前圍黃造田的結果,把黃河圍起來,種上莊稼,後來又不種了,蘆葦就長了起來。蘆葦裏有很多魚。
走過蘆葦看到吊橋,兩邊用尼龍網攔著,兩頭有鐵門。橋麵上的木板還完整,走上去有些晃動。
半天沒有看到有人過橋。
吊橋西邊兩百米還有一條浮橋,用船托著的浮橋。1978年拆掉了。
二十三
從吊橋往回走看到一個土堆,邊上立有一個石牌,上書:貴德古城。
原來是古城牆。
貴德曆史悠久,明時屬重慶,清時叫歸德,即歸順大清的意思。貴德文化發達,有許多鄉村知識分子,喜歡舞文弄墨,熱愛古詩詞,愛好書法,對聯使他們手舞足蹈。
從黃河邊往上走兩百米,有一座玉皇閣,建於明萬曆年間,“文革”中做糧站,沒有受到毀壞。很大的一片古建築,亭台樓閣,一個院子套一個院子,月門、矮牆、回廊、戲台、照壁,一應俱全。
但是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連鬼都沒有。我相信這是一個鬼魂藏匿的地方,如果不是晴天朗日,它們就會出來。
二十四
土族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鮮卑人從西部遷移,最後在青海落下,和藏族通婚,建立了一個王國,叫吐穀渾。吐穀渾以柴達木盆地為中心,是一個強大的王國,遠勝於吐蕃。但後來吐穀渾被吐蕃滅了,隻剩下一小部分人投靠了大唐。鬆讚幹布娶了文成公主之後,吐穀渾也向大唐請婚,大唐便讓金城公主嫁給了吐穀渾的一個王子。
土族就是吐穀渾滅亡後剩下的一小部分人,數量極少,隻分布在青海。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五》)被生擒的大概就是吐穀渾滅亡前的最後一個首領。
二十五
官亭在黃河邊上。
官亭是一個區,屬民和縣,民和是一個回族自治縣,但官亭居住的卻是土族。
五點半從西寧出發,走過國道、縣道、鄉道、村道,經過城鎮、集市、水庫、樹林,才終於到達官亭的中川鄉。
到中川鄉是要看土族的納頓節。
如果我硬要說納頓節是現存民族風俗中的恐龍也是可以的,一個稀少民族的節日,僅存於一個鄉,即使在土族聚居的互助縣也已經消失,而且多年不為人所知,戴著麵具,有儺戲的性質,長達一個月的演出期,又像無休止的狂歡節,集廟會、請神、串親、交友、娛樂於一身,在藍天下黃河邊,與麥子和太陽融為一體。
二十六
有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空地,正中央有一個很大的帳篷,白底,黑邊,上有黑色的飾紋,圖案簡潔規則,有一點森嚴,但掛了一串彩旗,使氣氛有了全麵的緩和。
裏麵供了一些神,不知道是誰,聽說是二郎神。
牌位上有供品,點著燈。時候還早,隻有幾個土族老太太在跪拜和燒紙,她們戴黑色的頭巾,穿長及腳踝的長袍,長袍上有明顯的折痕,可能隻在特殊的日子才穿。
帳篷對麵的盡頭,幾根高高的木杆上垂著長長的黃紙條,頗像飄揚的靈幡,使人驚悚。好在帳篷跟前又豎有一列紅底藍邊的橫幅,這才緩過勁來。
如果是一個空場,空無一人,這一切真是異常,沒頭沒腦,令人疑竇叢生。
有了人就有了一切,這話真是不假。人給一切以理由。人啊,你們都來吧!
二十七
人早早就來了。
在土族人來過節之前,回族人就在場子的兩邊搭好了帳篷,隔好了地盤。
他們的帳篷是用塑料布搭的,四周用木棍支著,雖然簡陋,擋住太陽卻完全沒問題。
擋住太陽就足夠了,誰見過有人在廟會上睡覺的?誰會在廟會上貯存糧食?誰又每天在廟會上過日子呢?在夏天一個月的時間裏,擋一擋陽光,坐著喝一碗羊湯,吃一隻西瓜,啃兩隻梨子,嗑半袋瓜子,有好看的趕緊跑過去,不然就坐著。
懷著實用的心情看上去,兩排簡陋的帳篷全都有了喜氣洋洋的樣子。
二十八
人也是喜氣洋洋的,人的喜氣已經從心裏浮到了臉上,它們像一股暢快的風,在人的手腳裏奔走,手和腳步都變得更加利索了。
濃白的蒸汽同時從幾口鍋裏升起,有幾個攤子正在宰羊!聲勢浩大,熱氣騰騰,奔湧的蒸汽在人的身上纏繞,每個人的背上好像都有在冒煙,汽油桶改裝的灶邊,鼓風機呼呼猛轉,水鍋正在怒放!
帶血的羊頭已被割斷,攤在泥地上。羊皮也已被剝開,小夥子正拎著使勁往地上摔(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父親在磨斧子,霍霍聲響,斧子立即變得雪亮。
父親和母親,一人捉著一隻羊腿,父親舉起斧子,一下一下砍,羊就變成了羊肉。
這家的案桌上已經有了四五個熟羊頭,排成一排,齜牙咧嘴地擺著。旁邊的羊雜碎剛剛撈起,冒著熱氣。有一堆蔥花,綠白相間。
陽光正照在蔥花上。
二十九
一家一家的,全都拉開了架勢。該擺出來的,呼啦一下就都擺了出來,案桌上鋪上了塑料布,邊上圍上了各色花布,有的豔紅,有的濃綠,有的是藍底白花,有的卻是藍底紅花,一片一片的,所有的花都開了。
碗盆也都擺了上來,大海碗擺了一排,一碗紅的,是辣椒,一碗棕的,是醬油,一碗有點混沌,原來是醬油裏泡著蔥花,另有半碗白的,是鹽。有一些整張的大餅,有一些切細的粉皮。
也有賣礦泉水的,連同煙,連同啤酒和糖果,直接鋪在地上就行了,人也坐定,東張西望等待生意。
三十
抬頭的時候看到一個奇怪的屋頂,灰色的瓦,屋脊上有兩條對望的灰龍,中間有一節飾柱,兩頭還有一邊一隻不知是魚是鳥的裝飾。
是一個廟,敬二郎神的,叫二郎廟。
廟很新,廊柱門窗都沒刷上漆,很新的木頭上幹淨的紋理和節疤,看上去很舒服。
門廊兩邊堆著演出的道具,一頭是麵具,木做的人臉、豹頭、牛頭。另一頭拉了一根繩子,上麵搭了彩旗,有兩麵穿了竹竿,斜斜靠著。
一群男孩雀躍著尾隨,其中一個拉我進廟,讓我看廟裏堆著的一大堆饃饃。
三十一
饃饃果然是小廟的一大奇觀,每個都有小臉盆那麼大,幾十上百地堆在角落的地上,散發出香甜誘人的氣味。
有一個男人坐在饃饃邊,他腳下有十幾個酒瓶,他很費勁才站起來,說話有一點結巴,一定是喝醉了。他不讓孩子們靠近饃饃堆,他是專門看守饃饃的。
饃饃的樣子極其可愛,憨頭憨腦,就像擠在門口的那群土頭土腦的男孩,看上去差不多,其實各有各的不同。有的簡單,有的複雜,大多數捏了麵花,有的是龍鳳,盤滿了整個饃饃,有的是花鳥,高高地凸在中間。做得奇妙的,一定是家裏有個手巧心高事事不讓人的媳婦。有幾個沒有麵花,想來是沒有女人的單身漢。
饃饃是供品呢,還是參加納頓演出的人的報酬?
村長瘦而嚴肅,站在門口。
三十二
我們坐在擺有五隻羊頭的那家帳篷裏,每人要了一碗羊湯。青海的羊肉、羊雜碎、羊湯都是很好吃的,又鮮又香,沒有一點膻味。加了一點蔥花和鹽,美美的全都下了肚。到付錢時才知道,這麼鮮美的羊湯竟是免費的!
攤主還送給我們香梨吃,那種比鴨蛋略大、黃裏透紅、綿軟汁多、隔著皮就能聞到濃香的梨子,她用水洗幹淨,捧到桌子上。
三十三
忽然聽到鞭炮的聲音,趕緊衝出去,便看到在黃紙飄蕩的木柱下,有七八個人正扛起一個比轎子大一點的架子,木架上七纏八繞,搭滿了白紗紅綢黃綢,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正要走到他們跟前,他們卻突然跑了起來,最前麵的是一個光頭漢子,他穿著一件特製的彩衣,紅底黑邊,前胸後背都有黑色飾紋,他手裏拿著兩把短兵器,一劍一戟,都隻有半截長,纏著紅綢和綠綢。
光頭漢子使勁跑,後麵抬架子的人也使勁跑,不知是他們追他,還是他領跑。旁邊的人說這是請神。
跑到白底黑紋的帳篷前,光頭漢子變得更加怪異,他手舞足蹈,念念有詞,好像鬼神附身,又好像訓練有素。周圍的人已經擠得滿滿的了。
過了一會,好像又沒事了。空地上的人也都無所事事,或者走來走去,或者站在樹陰下。
三十四
四麵八方來了一些穿著長袍大褂頭戴禮帽的男人,他們成群結隊地出現,身上的衣服有點新,有點不夠家常,而且他們手上都舉著道具,或者是一杆彩旗,或者是一柄劍戟,也有舉著一根樹枝,樹枝上紮著紙條或布條,手裏拿折扇的也不少。
渙散的隊伍裏有鼓,由年輕人抬著,鼓也塗得紅紅綠綠的,鼓身是紅底綠雲,鼓麵是綠色,中間用紅黃兩色畫上八卦圖案。
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才聽見鬆散的鼓點。
一隊一隊的人馬,慢悠悠地出來,一村一個隊伍,兩村並列著對舞,所有的人都隻有一個舞姿,手和身體,一前一後地搖擺,嘴裏喊道:“噢——依——嗬——”
場麵很單調,太陽又大,隻幾分鍾就堅持不下去了,又回帳篷坐著。
三十五
帳篷裏進來一個有文化的人,他說納頓節從每年的農曆七月十二開始,到九月十五是最後一次,曆時兩個月零三天,是世界上時間最長的狂歡節。主要是慶豐收,要是今年一個村子遭災了,這個村子就不搞了,就到別的豐收的村子去做“納頓”,要是每個村子都豐收了,就逐個村子都搞一遍,要是所有的村子都遭災,所有的村子都不搞,兩個月靜悄悄度過。
有文化的人說,納頓節的演出婦女是不可以參加的,舞姿隻有一種,隊形是軍隊的隊形,前麵是將帥,然後是軍旗、軍樂隊、文官武官,拿著刀槍劍戟,擊鼓前進,鳴金收兵。今年這裏收成好,別的地方大旱,有蝗災,這裏有黃河水。
三十六
反複出去看了幾次,仍是一隊隊的老頭舞著手中的道具,他們互相逗,擠眉弄眼的,並沒有兩軍對峙的敵對情緒。
這中間我和肖黛到附近一家姓王的人家坐了半天,人家炒了土豆,端上了饃,客氣了好幾番,出來後儺戲還沒開始。
又坐著等。
帳篷裏來了不少吃東西的人,快坐滿了。兩個土族婦女在我們的桌子邊坐下來,要了羊雜碎。其中一個懷裏抱著一個幾個月的孩子,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紅。我問她的姓名年齡,又問小孩的姓名年齡,她低著眼睛一一答來。她說她叫包富蘭,今年二十二歲,孩子三個月,叫鄂明海。
又來了兩個年輕人,見到年輕人我覺得應該問高考的事,他們說今年王家村有十幾個人考上了,包括中專大專大學,今年開發大西北,分數線比往年低,祁家村考上最多,有二十幾個,全村去考的隻有四五個人沒考上。
三十七
下午三點多了,儺戲才出來。
沒什麼動靜,沒有鑼鼓聲,也聽不到鞭炮,大人小孩卻不住地往前靠。我舉著照相機,擠過了三四層密實的人牆,奮力突破,才衝到了最前麵。
空地上隻有三個人在轉圈,分別穿紅衣、黃衣和藍衣,腰間紮著大幅紅綢子,穿紅衣的戴紅麵具,麵具上有綠帽長須。穿黃衣的戴黃麵具,黃帽長須,穿藍衣的戴黑麵具,胡子不太長。三人手裏分別拿兵器:刀和劍,有一個人拿著一根黑白相間的棍子。
如此濃烈威風的裝束,縱然隻有三個人,場麵也是有聲有色的。
不知轉了多少圈,三個人都不見了,出來兩個戴牛頭麵具的小孩,緊接著出來一個肩扛木犁和牛軛的人,這人的麵具已經沒有了標誌身份的帽子和胡子,頭發束在頭頂,下巴光光的。另有兩個男人,一人套了一身綠花長裙出來,他們的麵具上有兩團紅臉蛋,大概表明這兩人現在扮演女的。
農夫把牛軛套在牛的脖子上,然後做犁地狀。
原來這儺戲的情節是接著前麵軍隊出征的場麵的,打完仗,就回家種地了,接下來還要男婚女嫁入洞房。
三十八
有人來走親戚。走親戚的人,是不要看納頓的,納頓一演演了兩個月,早就看膩了。
也做出看的樣子,遠遠地坐在牆腳下,遠遠地似看非看,男的一堆,女的一堆,男的抽煙,女的則嗑瓜子。如果男的想看哪個女的,朝牆根那邊瞟過去就見到了,平時都在各自的家裏,想看也看不到。
如果是親家來串門,就要鄭重一些。
親家要備好禮物,禮物是大饃饃,有小臉盆那麼大,要雙數,裝在一隻紅布袋裏,鼓鼓囊囊,很像樣的,如果有一瓶酒,就更像樣了。
禮物之外,要把自家收拾整齊,頭要梳得光光的,一根發絲都不亂,衣服要光鮮,有戒指也要擦亮戴在手上,鞋要幹淨襪要新,這樣看上去就很體麵了。
體麵的親家,手提紅布袋,來到清泉二隊王家村王致遠家,她被迎到了炕上,炕桌上擺上了噴香的油餅,新炒的土豆絲。她心情很好地喝著茶,說著話,略有一點貴賓的矜持。
這裏卻來了兩個外鄉的女人,年紀不小,冒冒失失,一人挎一個相機,戴著墨鏡,一頭就撞進了院子。
王致遠迎出來,一個女人說她是從北京來的,另一個女人來自西寧。
三十九
我們進屋坐著,我說我是記者。
王致遠立即說,新聞工作者。這種標準的概括使我感到奇怪,我想莫非這裏常常有記者來。
結果他說從未有記者來過,我是第一個。他經常看電視,從電視裏知道的。
他五十六歲,初中文化,牆上有“文明農戶”、“種田能手”的獎狀,炕上有一排炕櫃,炕的對過有一排麵櫃,有桌子椅子,有一台黑白電視機。
我又開始問我那些傻瓜問題。全家幾口人?有多少地?每畝地收成多少?種什麼莊稼?喝什麼水?燒什麼柴?每天吃幾頓飯?早中晚各吃什麼?平時吃什麼?過節吃什麼?喝什麼茶?一年要喝多少?有幾個孩子?孩子上什麼學?全村有多少戶?有多少人?有多少地?有什麼自然災害?
他一一答來,態度積極,沒有牢騷。
晚輩給我們上了茶,端上了油餅。新炒的土豆片,香氣一陣又一陣。
我到院子裏轉了一圈,後院裏有七隻羊,一頭豬。廚房裏堆著一堆麥秸,灶裏在燒木柴。
院子的過道裏,碼著整整一扇牆的柴火,粗細不一的樹枝,已經落滿了厚厚一層灰塵。這是他的妻子生前打的柴,他一直不舍得燒。妻子一九九六年去世,已經四年了。
四十
大河家,迎麵看到一座紅色堅硬的山峰,巍峨聳立,氣勢非凡。
此處為兩省三縣交界,屬甘肅省積石山縣。
積石山峽穀,為黃河全程峽最深、山最高、河道最窄、上下落差最大,是黃河著名的險要地段。積石山以東,全是紅色的土山,積石山是石山。
我眼前的紅色土山,據說要過千萬年之後,才能變成美麗璀璨的丹霞地貌。
紅山、綠樹、藍天、白雲,此處的黃河水已經是紅黃相雜的顏色了。
四十一
七點多了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天光明亮,彩霞滿天,有人趕著一群羊回家。
在路邊的小麵館吃羊湯麵,麵館隻有三張桌子,卻寫了一個“民和拉麵館”的幌子。
公路北邊有鐵路,一列從上海開往西寧的列車正呼嘯而過。
生龍在路上一路說關於屎的笑話,無比精彩,沒有人暈車。
四十二
塔爾寺,湛藍的天空下一大片藏式建築,紅白相間,依山而建。山是蓮花山,黃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誕生地,香火鼎盛,中外遊客和磕等身長頭而來的藏民交相輝映。
隻是導遊太多。
過了大金瓦殿、大經堂、九間殿等處,人就少些了。走廊、門口、拐彎處,有成群的喇嘛走過,年齡老少不一,光頭、紅袍,袍裾飄拂在幹燥淨潔的空氣中。讓人心爽眼亮。
像是在大學裏。
事實上這裏有四大經院,顯宗經院、密宗經院、醫學經院和時輪經院。
四十三
意外地看到有人在辯經!在藏經殿安靜的院子裏,一共三個喇嘛,兩個對辯,一個裁判。辯經的人,為了加強自己的語氣,或者強調自己的正確,常常在說出觀點的同時伴之以頓足擊掌。
我果然看到其中的一個使勁跺腳,並且以一種淩厲的姿態猛擊其掌。兩種不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廊道回響。
他們辯論的題目可能是:
這棵樹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後來聽生龍說,他曾在文都寺(或邊都寺?)見到過幾十個喇嘛排成兩排辯經的宏大場麵,極其壯觀。
四十四
去互助縣,沿湟水河走了一段。湟水流經西寧市,河水的顏色黃中帶紅,顯得特別渾濁,水流急,水勢大,是黃河上遊的一級支流,號稱最大支流。
公路兩旁有很好的樹木,高大、整齊、枝繁葉茂,卻是馬步芳時代所栽。馬步芳統治青海期間曾搞過六大中心工作:種樹、修路、開工作、辦教育、禁鴉片。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節節潰退,馬步芳屯兵蘭州,要進攻鹹陽。結果蘭州失守的當天,馬就坐飛機到重慶去了。到台灣後被國民黨政府任命馬為駐沙特阿拉伯所謂“大使”,上世紀七十年代死於台灣。
有關馬步芳,我知道得最多的是紅軍西路軍的慘烈覆沒,六百多名女紅軍被俘虜,遭受馬家軍的汙辱與蹂躪,結局悲慘。
女人不要參加革命,這是無數個先烈、無數個世紀的血淚教訓,我特別讚同。
四十五
土族婦女從前有戴天頭的習俗,一家沒有男孩,這家的女孩就可以戴天頭,意思是把女孩嫁給天,性關係上可以自由,生下兒子可以繼承財產,擁有婚生子的一切權利。解放後政府實行一夫一妻製,戴天頭的習俗被廢除了,隻有很邊遠的地方還保留著。
有一家,有三姐妹,沒有男孩,這家的大姐就舉行儀式,戴天頭,戴了天頭就自己找男人,找多少個都沒有人說。
到了晚上,男人來約會,以電筒為信號,電筒光一閃一閃的,大姐就知道,約會的男人來了。她打扮好,出門去。
二姐仍舊上中學,三妹仍舊放羊。
以上的故事是生龍講的,生龍本人在三姐妹的家裏,親眼看到了手電筒一閃一閃的亮光。
四十六
從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七口塔,有一個寺廟,叫七塔寺,於是這裏就叫做七塔爾村。
後來,塔沒有了,寺廟也沒有了,這裏還是叫七塔爾村。
寺裏的東西隻剩下一口鍾,鍾上有銘文,拿到學校用,敲鍾的聲音出奇好聽。
後來有一天,有一個叫林白的人,來到了這裏。
四十七
七塔爾村不是一個偏遠難去的地方,它就在路邊。
路雖是土路,卻很平整,而且寬,可以和拖拉機錯開。
七塔爾村甚至就在鄉的附近。鄉叫五峰鄉,互助土族自治縣五峰鄉。
鄉裏有一個小賣部,賣些日常用品,有彩色的小粒糖果,有塑料扣子,塑料頭飾。門口擺著鐵鍋、木盆、鐵犁、舊輪胎等,還有一隻鐵架子,架上有鐵鉤,不知是用來幹什麼的。
買了茯茶準備送給要去的人家。茯茶是紅茶係列,可以暖胃驅寒,早上起來,都要喝點茯茶。茯茶以黑毛茶為原料,機製而成。像磚頭那麼大,十塊錢一塊,一戶人家,一年有一塊茯茶就夠了。
四十八
好像隻步行了幾分鍾,就進到一戶人家裏了。
事先通知了主人,這家的幾個年輕女眷都化了妝,臉上塗得很白,嘴唇抹得很紅,身上是土族的民族盛裝,白衣紅褂,腰上圍著很寬的綠綢帶,胸前掛了五六串長長的白珠子,頭戴禮帽,帽子上是好幾串花,每串都有三四朵,紅紅綠綠大花小花堆在一起,一叢一叢的,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花叢在走。
剛一進院門,幾叢花就迎了上來,她們雙手捧著一條藍色的哈達,像天一樣的藍色,比藏族白色的哈達窄一些,短一些。給每人的脖子上掛了一根,大家都咧著嘴笑。
坐到了炕上。
炕是尊貴的地方,相當於一個會議的主席台。炕是不能隨便坐的,晚輩不能上炕,婦女不能上炕,除非是輩分很高的老奶奶,女客人來了可以坐,小媳婦來了不可以。
其他的規矩也都有,比如老人在座,不能隨便說笑,尤其不能唱花兒,花兒是情歌,夏天的時候,青年男女都到野外去,漫山遍野都是花兒,一對一對地唱到了一起,打著一種特製的大傘,能罩得住兩個人,傘的下麵,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兒。
四十九
但是這事不能問他們。
隻能談別的。我先問了村名,結果龔長發從七塔寺說到鍾上的銘文,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的談吐。
龔長發是這家的戶主,五十七歲,他果然見過世麵,念過大學,上的是青海民族學院,沒有念完,政治運動太多,又餓得受不了,一九六〇年餓得受不了,就回家來了。
一個五十年代上過大學的人,四十年過去,家裏一本書都沒有。問他平時看不看書,他說不看。
三個兒子,一個隻念了初中,一個念了小學,三個女兒,都隻念了小學,現在都打發(即出嫁)了。
基本沒有什麼經濟收入,小兒子有時候出去打零工,但經常要不到工錢。全家有十八畝地,但水澆不上,靠天吃飯,麥子每畝隻產二百斤,今年天旱,去年天也旱。
家裏有四五隻雞,兩頭牛,一頭奶牛,一頭是犍牛,奶牛下了崽才有奶喝,犍牛用來耕地。有一隻小羊羔,有兩頭豬。
負擔重,農業稅百分之五,實物和錢都行。每畝交七塊錢,小麥是四角一斤。十八乘七,一百二十六元。電費比西寧貴一倍,西寧一度三角,這裏一度六角。過春節的時候每度電一元多,電工的工資還要分攤在電費裏。還收水資源費,每年八元。
一天吃三頓,早上喝茯茶,炒洋芋,饃饃。中飯喝茯茶,沒時間炒菜,吃饃饃。晚飯吃麵條、麵片,帶湯的,炒洋芋、蘿卜、油菜。
平時不吃肉,隻在正月和過節的時候吃肉,中秋和六月六。重要的親戚朋友來了,還要吃一點肉。自己養的雞蛋一般不吃,賣掉換錢。
有點錢就要留著蓋房子,不舍得花。蓋房子是一輩子的大事。這房子是一九九五年蓋的,花了萬把塊錢。木頭是自己的,磚一角三一塊,拉到家裏一角六。娶媳婦的禮錢要一萬二三千。現在的錢不值錢,以前一天一元的活輪不著幹,現在一天十五元的活也沒人幹。以前一隻羊八塊錢,現在二百元一隻。以前的雞蛋兩分半一隻,賣給供銷社,現在是二角五一隻。
一九六〇年餓死很多人,本村一個村就死了三四十人。幾天都吃不上一點東西。
五十
吃了很多新鮮的東西,有烘鍋、油餅、烘洋芋、煮大豆、萱麻餅。大豆是蠶豆,剛從地裏挖出來的,帶皮煮,淌著水。烘洋芋就是烤土豆,整個帶皮烤,每隻土豆都有一小片微黃的焦麵,土豆的香氣就從焦麵上透出來。去年大旱,土豆沒長起來,連種子都沒有,到甘肅買的種子,甘肅的土豆水大,沒有本地的好吃。
萱麻是一種野生植物,挖來曬幹,剁碎放著,做的時候撒進麵湯,再卷到餅裏。萱麻餅又叫“背口袋”,形狀像一個口袋,裏麵又黏又軟,用來考驗未來的女婿。在南方農村,也有大量類似手段。
五十一
等了有十幾分鍾,龔長發差人把在外麵幹活的小兒子叫了回來,又紛紛換上了整齊的衣服,龔長發穿上了一件黑色的坎肩,戴上了禮帽。
媳婦和女兒,又往臉上搽了些白粉。
孫子也抱過來了,在奶奶的懷裏。
全家七口,排成了兩排,前排是老兩口抱著孫子坐著,後排的晚輩則站著,男的在中間,女的在兩邊。
我給他們拍全家福,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既要以他們的房子為背景,又要不被樹擋著。
隻好讓他們排在正屋的門廊前。
他們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中。
五十二
我走出院子,想到村子裏轉轉。一出門,就看見一個土族老婦正站在一個院門的台階上,她穿著天藍色的大襟衫,戴一頂禮帽,她的院子地勢較高,看上去有一點特別。
我喜歡給老人拍照。
於是我就把鏡頭對準她,不料她連連擺手,一邊扭過頭去,嘴裏還說著什麼。
我聽不懂她說什麼,我說的她也聽不懂。
但我始終微笑地看著她。但她不看我,她往家裏走。我跟著她走到了她的院子裏。院子裏沒有別人,她堅持不肯照相。
裏屋出來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她能聽懂我的話,她說老人八十多歲了,她說自己太老太醜了,不願意照相。
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以為老了就不在意,在青海的一個山溝裏就不在意。她在意的形式就是堅決不照相。
抱孩子的婦女願意照相,她編著長辮子,戴著銀耳垂,脖子上還有一掛細小的白珠子。她清楚我要給她照相之後,立即到房間裏梳頭換衣服,她把白珠子掛到了腦後的頭發上。然後她就抱著她的孩子,坐到門廊前。
她家的房子,比龔長發家的舊些。
五十三
沿著湟水的支流新春河到佑寧寺去。
新春河,與湟水相比,詩意全無,太新的東西總是俗氣的。果然河名是七十年代取的,有一股虛假矯飾的張揚。
互助縣麵積甚小,僅三千六百多平方公裏,比青海湖還小,但其境內有許多有名的寺廟。如佑寧寺、卻藏寺、天堂寺、五峰寺、白馬寺。
佑寧寺,始建於萬曆三十二年,是土族地區十三個部落的代表進藏求建寺院,四世達賴喇嘛派嘉賽活佛來創建的。曆史上很輝煌,最盛時有僧眾六千。雍正年間蒙古族親王串通寺裏僧侶反清,雍正二年大將年羹堯受命征討,殺光了僧人,燒了佑寧寺,雍正十年才又撥款征工重修,並賜名佑寧寺。同治年間西北回民反清,寺院再次被毀,民國四年才又重修。
聽說寺中有尼泊爾僧人,還有印度和尚麵壁。
一路不順,碰上修路,繞了許多彎,走了許多坑坑窪窪的土路,終於繞到一條稍寬的路上時,前麵剛剛被封住,立了一個牌子:“前方鋪油,禁止通行”。三小時以後才能鋪好。
調頭上南門峽。
五十四
一到南門峽,空氣明顯不同,濕潤明淨,樹木繁茂,鬱鬱蔥蔥。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互助縣下不下雨,就看南門峽有沒有雲。此處還有大量鐵礦石,有一個鐵廠。現在處決犯人,也在南門峽的峽穀裏。
卻藏寺在南門峽鄉。
建於乾隆元年,以卻藏活佛命名,是他的主寺。卻藏是清王朝在青海藏區最早敕封的呼圖克圖之一,後來因卷入反清事件被焚死。卻藏寺最盛時所屬寺院及靜修庵共五十四處,其規模之大,僧侶之多,影響之廣,僅次於佑寧寺。
遠遠看見四麵青山環繞中有一座紅色的廟宇,安詳、清寂、遼遠,天高而藍,一朵潔白的祥雲浮在廟宇的上方。有一種人到天外的感覺,神清氣爽。
一輛卡車停在寺院的後門,七八個僧人在卸煤,卸完煤後他們跟車走了,寺院重歸寂靜。
整個寺院空蕩蕩的,院子很大,中間隻有一個殿堂,木門上著鎖。周圍有幾棵稀疏的小樹,空地上長滿了雜草,好像很久沒人來過了。
後門旁邊的平房前有一個老僧人在掃牛糞,除此再也沒別的人了。
五十五
鄉裏的人幫我們找來了拿鑰匙的僧人,叫洛桑華旦,二十七歲,一九九二年來卻藏寺的,是位年輕的阿卡。
經殿門廊的牆上掛著一幅舊照片,是卻藏寺被毀前的全景,現在如此冷清,昔日的姿容更是令人懷想,照片上是很大很大的一片建築,許許多多幾乎望不到盡頭的房子,它們宏偉的容顏已經變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