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與心靈(1 / 3)

身體與心靈

培根說,幸運與否,還是取決於人的素質。幸運之星非但未光顧郝女芬家,而且還禍不單行。家中厄運連連,均發生在郝女芬讀大學期間。是家庭成員素質不高,還是其它原因?郝女芬在痛苦的思索中,至今沒有找到答案。

郝女芬的家鄉是郝寨村,在郝郡城的東麵。郝郡城的東擴,使郝家脫離了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土地,使全家人成為真正的城市人。

乳名二娃子的郝子健歡呼鵲躍:我們是城市人了!我們是城市人了!可郝遠洋與葉秋夫婦卻愁眉苦臉。腳穿褪色綠軍鞋的郝遠洋在堂屋裏坐立不安,來回踱著步子對妻葉秋說,說我們是城裏人吧,我們沒有工作;說我們是鄉下人吧,我們又沒了種莊稼的土地。我們成了社會上無業的小混混了,以後叫咱們怎麼過日子。郝遠洋與葉秋夫婦說什麼死活不願搬離被圈定拆除的他們農家的房子。郝遠洋與葉秋捏住腳脖子哭泣,我的地,我的地……坐在他們的責任田裏。郝女芬把爸、媽勸起來,拉回家中。郝遠洋與葉秋剛到家又撲通一聲坐在院子裏,雙手扶地,頭拱地對著家門慟哭,我的院子,我的房子……不懂事的二娃子看到牆壁上寫著偌大的白“拆”字,覺著好玩,覺得新奇,從院外跑到院裏,從屋裏跑到房外,頭擺尾巴搖,喜得哈哈笑,笑著喊,要搬家了,要搬家了,要住大高樓嘍,要住大高樓嘍……郝女芬喜歡弟二娃子的童真,而打心裏鄙視爸媽的迂腐,在心裏說他們是小農的劣根性作祟。

對此,負責東擴的管委會主任,隻好屈駕親臨郝遠洋家勸說了。他微笑著向郝遠洋說,你啊,老郝,大老爺們,瞎哭鬧騰個啥?又不是白拆遷,是要給你拆遷費的啊,你可以到城裏買房嘛!郝遠洋說,城裏的房子那麼貴,你們給我炒麵吃,我賠不起唾沫。主任又笑嗬嗬地說,老郝啊,你沒遠見,沒出息,等這個地方建好了——樓堂館所一片,大道寬寬的,工廠挨著工廠,商店挨著商店……想做工嗎?有你幹的。想掙錢嗎?有你賺的。你先搬出去,等這地方一開工,我就讓人介紹你做建築工人。主任又微笑著向葉秋,還有你,我也保你在城裏有工做。可是,郝遠洋與葉秋還是擰著頭不肯搬離。

大概是,那位主任認為郝遠洋夫婦頭腦裏淤積了泥沙,是糞土之牆不可再雕。繼而來勸說的是東方開發公司的閻經理。他起初也是笑眯眯的,可後來就不耐煩了。他唬著麵孔向郝遠洋說,老郝哇,給別人讓道也等於給自己開通一條生路,成全別人也就是成全自己,你早晚都得搬遷的,這地方的建設你是擋不住的。你別不識抬舉,給你台階你不下。久拖於大家都沒好處,尤其是你們家!出了問題,一切後果自負!你看著辦吧。他甩下話就悻悻地鑽進轎車,車後噴出兩道青煙,逃之夭夭了。

左鄰右舍,拆得一片狼籍。斷了水,斷了電。時常有賊眉鼠眼的陌生人在他們家的門外摩拳擦掌地走來走去。有時院子裏莫明其妙地出現了一兩條死蛇,斷裂的豬腿骨,嗅烘烘的,伏滿了蒼蠅。日落西山,夜幕降臨,就有人向院子裏扔磚頭和石塊,嚇得一家人不敢出門。

好心的姑夫來勸郝遠洋了,說,以前城裏某某與開發商對抗,擰著不搬,結果後腦勺被揍開裂,一條腿被揍斷。誰揍的?至今公安局也沒有破這個無頭案。就是破獲了也不劃算。

留著鍋鏟子頭的二娃子哭鬧要住城裏的大高樓。郝遠洋嫌城裏大高樓的租金賊高,嫌樓上樓下行走不方便,就在城鄉接壤的地方,租了三間平房,還帶個小院。房子特舊,一塊後窗的玻璃還裂了兩道口子。院子裏人行道兩邊生長著荒草和綠苔。郝遠洋要把房租控製在開發商給的租房補助金以下,要從中摳出煙酒和油鹽的小錢來。

就在全家人吃飯的時候,鄰居李老頭來串門,說,這是個凶宅:原主人夜裏經常看到院子裏有怪怪的影子晃動,有時又隱隱約約聽到女人的哭聲和淒慘慘的冤叫聲,才搬走的。郝遠洋不信邪。說,你瞎扯個啥呀!李老哥?邪不侵正,劉備騎著傷主馬,逢凶化吉。我咋沒看到什麼怪怪的影子,沒聽到什麼女人的哭聲和淒慘慘的冤叫聲?郝遠洋搖著頭,我不信,我不信!你瞎扯,你瞎扯!氣得李老漢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手拄著拐杖,一歪一歪地出了門。郝遠洋忙站起說,您走好啊,老哥。李老漢連頭也不回。葉秋說,人家李老頭也是好意。信則有,不信則無。何必朝李老頭那個態度。

郝女芬在心裏暗暗譏笑:爸大言不慘,還自比什麼天之驕子劉皇叔。

郝遠洋,並非是為家人壯膽。全家人還真沒有誰聽到什麼女子的哭聲和淒慘慘的冤叫聲,更沒看到什麼怪怪的影子在院中晃動。

不過,在不久後的一個深夜,二娃子到院子小便,被一塊磚拌倒,頭摜在另一塊磚上。他口吐白沫,半翻著白眼。

葉秋心疼地把他抱在懷中。二娃子!二娃子!怎麼喊他也不應。

郝遠洋撥打了120。

醫生診斷說,顱內淤血,必須馬上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

搶救治療,把二娃子從閻王店裏拉了回來。可是,家中房屋拆遷補償費被花得精光。

看到日漸康複的二娃子,郝遠洋、葉秋的臉上漸漸出現了笑容。郝遠洋,哈哈,苦笑著多皺的臉對妻子和女兒說,外財不發命窮人,隻要二娃子健健康康的在,我們比有什麼都好,再窮我們也不怕,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餓不死蒼鷹。郝女芬雖然在心裏暗暗譏笑爸有的地方說法不妥,但她知道,爸是安慰媽和她,同時也安慰他自己。大凡弱者或命運多舛的人都會這樣安慰。正像阿Q明明被人打了,還要嘴硬說兒子打老子一樣。郝女芬覺得她和媽比爸要明白事理,用不著他這樣安慰。

二娃子出院後,隔三差五還會抽筋,醫生說還須堅持服藥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康複。郝遠洋、葉秋再也不敢讓二娃子獨自到院子小便了。連二娃子上學也要接送。甚至,連女兒在假期的夜裏到院子裏廁所方便,葉秋也要陪護著。郝女芬說,媽,我是大學生了,我是大人了。可葉秋說女兒還是個孩子。幾次,女兒悄悄地出來;可葉秋特別地靈敏,總是很機敏地出來陪護著。搞得女兒不好意思。

二娃子摔傷又大傷了家裏的元氣,使郝女芬的學費和生活費更加沒有著落和保障,使郝遠洋、葉秋夫婦維持這個家的正常運轉更加步履維艱。

他們沒有食言。被拆遷的地方建築工程一開工,郝遠洋就被介紹去做建築工,為工程搬磚、紮鋼筋什麼的。不久,葉秋也被安排到市區路邊一家小型理發店工作。起初,葉秋給客人洗頭,剪毛茬,染發,慢慢學著刮臉;一有空就在旁留心地看和琢磨理發師如何地精心打理。葉秋,年齡不算太大,又有點文化,手又巧,心又聰慧,像這樣的手藝活不到二個月就基本掌握了。單位支付給郝遠洋、葉秋的工資較低。但是,這使家中畢竟有了固定的經濟來源。靠著那點微薄的經濟收入,葉秋精打細算、省吃儉用,艱難地供養著子女上學。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連這種最低標準的生活秩序也不容正常維係下去。在春雨蒙蒙,滋潤田裏禾苗的一個上午,郝遠洋在三層的腳手架上踩滑了腳,他手還沒反映過來抓住鐵架子,整個身子就墜了下來。從此,郝遠洋,再也沒能站起來;郝遠洋,摔斷了雙腿。

郝遠洋出院後,用工單位就不再支付他的工資。他們說郝遠洋沒素質,沒有安全意識。郝遠洋、葉秋憤憤不平。葉秋用三輪車拉著郝遠洋到工地找,到東擴管委會找。終於找贏了。葉秋用郝遠洋的一次性工傷賠償款給郝遠洋買了手搖殘疾輪椅。餘款都存起來。算一下,夠女兒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郝遠洋苦喪著臉說,用完這點存款咋辦呢?

你別想那麼多。你不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餓不死蒼鷹嗎?還好,幸而腿先落地,要是頭......你還有雙手,還有我呢。在暑假裏,當著女兒的麵,葉秋是這樣安慰郝遠洋的。葉秋在安慰郝遠洋的時候,臉上還掠過一抹微笑。這微笑讓女兒感到無盡的苦澀。而葉秋安慰的話語更讓女兒痛定思痛和心酸。

爸媽本是低能的弱者,咋還要自比蒼鷹呢?蒼鷹,可以展開雙翅,掠過崇山峻嶺,搏擊風雲,在蔚藍的廣闊的海天之間,盡情地翱翔,翱翔......而爸沒了雙腿,連路都不能走呢!郝女芬的喉頭發癢,想放聲大哭,但不能當著爸媽的麵。她把臉轉過去,對著磚牆,潸潸地流出熱淚來。

秋風蕭蕭,淫雨霏霏。這年仲秋,葉秋就感到小腹與下體不適,到醫院一查,卵巢長了個囊腫。

葉秋說,是否可以不管它。

醫生說,這肯定不行。你不是已經感到不適了嗎?任它發展,它會慢慢吞噬你的......

是否可以采取保守治療。葉秋又問。

醫生看著葉秋為難而吝惜的臉說,你是指光服藥啊?

葉秋點頭。

給你講吧,這種病服藥基本上沒有療效,最有效的治療就是一次性地摘除。

卵巢,幾乎等於女人的青春和生命。而對於葉秋來講就更為重要。葉秋更怕它的衰老和消亡。因為葉秋知道自個兒身上的重擔。葉秋臉色蠟黃,額頭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