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她看著銅鏡裏自己的麵龐，白發已爬上鬢角，曾經挑花一樣美麗的麵容在漫長的時間裏枯萎，事實上在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蒼老。她注視著庭院裏的桃花，粉色的桃花無聲地綻放宛若流雲，一歲一桃花，一歲一白首。
時間到了，她起身，拉了拉屋簷下的鈴繩。銅鈴冰冷的聲音在安靜的院落裏有一種孤寂的意味。一隊黑衣勁裝裝束的孩子魚貫而出，單膝跪地，迅速而直接。師父，聲音依然稚嫩卻帶上了冰冷的音調。這些孩子，她望著他們，眼神威嚴而平靜，重複著她的成長。其實生活就是一再地重複和被重複，繞了一圈又回到起點，連環一般。她忽然間憶起了她的師父，同樣有平靜而威嚴眼神的女人，但她可以看見師父眼底的傷痛，抹不去的痕。
她的名字叫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帶著無限美麗的意象。而她也曾經如這個名字一般明豔璀璨，美麗得仿佛一副畫卷。但她最美麗的年華被覆蓋在黑色的麵紗下，作為將軍府暗中豢養的殺手。
[櫻舞]
我喜歡桃夭這個名字，因為它是明豔而無限綺麗的，讓我會想到早春三月的無限流雲。我心裏的桃夭應該美麗得淒豔，仿佛那血紅的桃，如火又似血的紅，如妖又似魅的妖冶。她的美麗遮掩在黑色的麵紗下，卻又不經意地會流出一抹驚豔。那一抹驚豔便被菊開捕捉到了，自那驚虹一瞥起，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我開始了我新的故事，這次我決定寫這個叫桃夭的女人，美麗如妖魅的女人。寫這個女人和一個叫菊開男人的糾纏。
你要寫殺手的故事？蓮華微眯著眼睛淺笑，寫你自己嗎？
不，我從不寫自己或者和自己有關的東西，我冷冷說。
是嗎？蓮華抱臂。那是一個自戀的姿勢，雖然我早知道這個男人不是一般的自戀，並且承認他的確有資本值得他自戀，但這並不代表我也會像其他女人一樣迷戀他。
一個殺手寫殺手的故事，不是寫自己嗎？蓮華笑。
桃夭和我不一樣，我沒有停下打字的手指，桃夭她美得冶豔，豔到骨子裏，我不像她。
你沒必要這樣自輕，蓮華笑著摸我的頭，你也美，你美得殘酷。
蓮華總是笑，笑得親切而燦爛，高興的時候笑，不高興的時候笑，殺人的時候也笑。我和他搭檔了五年，但我總看不清他心裏在想什麼。這或者便是他為什麼能活到現在的原因吧。那我呢？我為什麼也會活到現在？
看一下吧，這一次的任務書，蓮華扔過來一個古式信封。
你幹的吧，我抽出用香墨寫在宣紙上的任務書，搞那麼多花樣。
做殺手本來就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蓮華坐在窗台上眺望樓下的車水馬龍，如果不在過程中搞一些小小的娛樂那豈不是太無聊了？有一瞬間，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寂寞。
既然沒意思你為什麼要做殺手？我走到他身後。
你是因為有意思才當殺手的嗎？他沒有回頭反問我。
我無言。
走啦，開工了，他揚手，走出了房間。
[桃夭]
許多年前的一夜，主人帶來了一個黑衣的陌生男子。你，和他比試一下，主人對她說。是，她微微頷首。長劍出鞘，冰冷的撞擊聲，簡單而殘忍的招數，他們都是殺手，殺手不需要太多的華麗和繁瑣，他們需要的隻是快速準確，不容許失敗。她不喜歡殺人，但也不討厭，一個好的殺手不需要喜惡，隻需要服從。她沒有嬴，他也沒有，長劍相互地抵住對方的脖子，再深入一寸，同歸於盡。好，主人拍手，精妙絕倫的表演。主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英俊男子，可他的眼角確有不可一世的霸氣和殘忍。今天開始，主人對男子說，你就是暗殺組的副長了。她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男子，卻遇上男子同樣也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她，於是迅速把目光轉了回去。新來者，她在麵紗後麵的嘴角微微挑出了一個弧度。
五年，他們一起共事的時間。有任務的時候一起去執行，沒任務的時候有時候幾個月都不見麵，沒有太多的話語。他們從未看過對方麵紗後麵的麵容，她隻知道他叫菊開，他也隻知道她叫桃夭，最熟悉的陌生人。偶爾在走廊上遇見，隻是交換彼此的眼神，然後擦肩而過，不再回頭。
[月見]
我一直在想，五年是一種怎樣的概念，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五年，桃夭可以迅速從花蕾綻放成花朵，美麗從她的眼角眉稍滲透出來，仿佛流動的暗香。我一直喜歡一種曖mei的境界，一如桃夭和菊開，似是而非的糾纏。心中有一種很美麗的影象，那便是桃夭和菊開擦身的瞬間，長長的回廊，春日明媚，桃花盛開。在桃夭經過菊開的那一刹那，發絲輕揚，菊開仿佛感覺到了少女身上的芳香，他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但精神仍然恍惚了片刻。
緩慢流動的二胡中，桃夭和菊開的比試。竹軒真的是天才，可以把簡單的對決拍得如此曖mei。所有的畫麵都帶著昏黃的調子，桃夭一身紅衣，紅得觸目驚心。而菊開卻一身素白，幹淨而利落。我們合作了五年，他導演，我遍劇，邊拍邊寫，沒有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局。
《無常》是我們最新的電影，也是我們最後的電影。也許我們都倦了，現實中誰也不會喜歡長久的曖mei。
電影院的昏暗中，我可以看見不遠處的竹軒。他的臉隱沒在陰影裏，然而此刻我感覺他多麼遙遠。
[櫻舞]
是這個男人嗎？我翻著手上的相片，長得不錯，是誰要殺他呢？
殺手的行規，不要多問。蓮華說。不過，他又笑了，我們可以猜。
女人，他老婆，他一定背著老婆出去找女人，然後他老婆一怒之下就找人做了他，我說。
女人真是可怕，蓮華笑，幸好我沒有女朋友。
也有可能是男人，一個很愛很愛他的男人，得不到便要毀了他，我漫不經心地說，所以蓮，男人長太美可也是會遭天譴的。
那我豈不是要感謝上蒼讓我到現在還活著？蓮華又對著玻璃搔首弄姿起來。不過櫻，為什麼非得和愛扯上關係呢？他說，也有可能是利益之爭便殺了他。
是，事情有千萬種可能，但我們永遠不知道是哪一種，我架好槍，試著瞄準對麵大樓的出口，人和人，永遠是過客。
櫻你真是冷漠，蓮華笑。
一個從小就沒有父母的孩子，一個從小就被別人嘲笑的孩子，從小就被別人疏遠的孩子，一個長大後不得不去做殺手的孩子，你指望她溫情，可能嗎？我反問蓮華。
不是隻有你一人不幸，蓮華淡淡說，臉上仍掛著笑容，目標出來了。
無聲無息中，那個英俊男人倒地，眉心一抹殷紅。周圍的人忙亂驚慌。我和蓮華站在對麵的樓上，麵無表情地俯視這一切。
[桃夭]
那一年的夏祭夜，她被允許外出，打探消息。於是她換上了尋常女子的裙裝，挽上頭發，持一柄團扇，走上帝都的街道。滿眼的火樹銀花，玉壺光轉，她在人群裏緩慢穿行，神情淡漠。她很早就過了憧憬將軍府高牆外繁華世界的年齡了，溫暖和感動隻會給自己帶來痛苦，師父對她說過。她看見師父眼角的皺紋裏的悲傷和無奈，還有笑容裏的歎息。她隨意地走近一個賣首飾和脂粉的攤子。攤子上一枚銀色的指環吸引了她的視線，鐫刻著桃花的花紋。她想起她的師父總是戴著一副有桃的花紋的耳環，從未取下過，即使它已經色澤暗淡。她曾偷見師父對著銅鏡一遍又一遍地撫過耳環，眼裏迷離而恍惚的神情。在她愣神間，一隻男子的手從她背後伸出來拿起了指環。她知道是他，她感覺到了他的氣，但她沒有回頭，隻是用手指攥緊了團扇的柄，直到十指失去血色。眼角裏瞥見那個男子麵龐的輪廓，幹淨有力的，於是她猜想他一定是個英俊幹淨的男人。她到了很多年後仍然記得那一夜的心醉神迷。燈火把他的臉頰映成微微的昏黃，大部分的臉覆著陰影看不清。他的鼻息噴在她的發梢，有淡淡的甘草芳香，在空氣裏氤氳成微微的曖mei。在那一刻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躑躅，如同放映的古老皮影。空氣裏有隱隱的絲竹管弦的咿呀彈唱，一曲唐樂《紅豆》，竹肉相發的亮徹和宛轉：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他問了價錢，然後銅幣擦著她的臉頰落在小販的攤位上。送給喜歡的人嗎？小販隨口問。算……是吧，他猶豫了一下，輕聲回答，聲線優美。她聽見輕微的喀嚓聲，團扇的柄被她不知覺地抓出一道深深的裂紋。他似乎地在她身後猶豫了一下，然後向左走去。她也猶豫了一下，向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祭夜後的一天，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房外的翠竹的沙沙聲伴隨著銅製的風鈴古老蒼涼悲泣似的聲音，如一曲古老的哀歌。她被一個亮點刺痛的眼。走近，風鈴上用細細的鏈子穿著一枚指環，隨風擺動，上麵有桃花的花紋。她安靜地把它取下，握在掌心。她感覺竹林的深處仿佛有一個視線默默地注視，她在門口停留了一下，最終走進，關上門。
[櫻舞]
我獨自一人坐在熟悉的咖啡廳靠窗的一隅，點一份花草茶。我上咖啡廳，但我從來不喝咖啡，我隻喜歡清淡的花草茶。透過玻璃我可以看到遠處蓮華的背影。蓮華總是被各種冶豔的女子簇擁著，他談笑風生，隻有我可以看見他笑眼深處的冷漠。蓮華無情，雖然他對女人無比溫柔。他隻和她們玩遊戲，如果她們破壞了遊戲規則隻有自尋死路。曾經有個大哥的女人愛上了蓮華，他們相約夜裏私奔。結果那個女人在約好的地點沒有見到蓮華，隻見到那個大哥。我和蓮華站在街角，旁觀著那個女人被打手活活打死。還有一個愛上蓮華的名女人以死來威脅蓮華，她說如果在某一個時間內蓮華還不出現她就跳樓。當時間一點一點迫近的時候，蓮華沒有出現。那個名女人絕望無比，她沒有辦法忍受活下去要承受的嘲笑，真的從這個城市最高的樓上跳了下來。第二天，蓮華看到了報紙上的大幅報道，隻是淡淡一笑，就扔在一邊。蓮你真是無情，我常常對他說。是嗎？蓮華又露出他的招牌式笑臉，也許吧，不過，沒有人可以真正無情。那些女人並不對我胃口，蓮華的解釋。那麼什麼人對你胃口呢？我問。
你吧，蓮華笑起來。我也笑，我不至於蠢到相信蓮華的鬼話，我知道他在說笑。
此刻我又想到了桃夭，我覺得她比我幸福。那個夏祭夜的意醉神迷可以成為桃夭一生中最美麗的回憶。而我什麼都沒有。咖啡廳裏的情侶多了起來，今天是情人節，也是我的生日。
你後悔了嗎？每次生日蓮華都會這樣問我。我回答不。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後悔。在五年前一個貧窮的年輕女孩孤零零地走在雨中，然後一個男子撐傘遮住了她頭上的雨，他對她說，你想改變你的命運嗎？如果回到五年前我仍然會選擇跟蓮華走。因為如果我做出了相反的決定也許此刻我會和那些在紅燈區裏女人一樣。為什麼選擇我？我問過蓮華。因為，蓮華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對你一見鍾情。這當然不是真正的理由，我沒有再問蓮華，因為我知道他不願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