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昨夜寒蛩不住鳴(1 / 1)

昨夜寒蛩不住鳴

主編的話

我的老板一次問我,你的人生理想是什麼?

我說,就想早點退休回老家,擇一依山傍水的安靜地,自己打口井,再弄塊地,種冬瓜南瓜絲瓜苦瓜和各種辣椒,開春撿驚蟄菌,盛夏釣白條魚,入秋剁辣椒,立冬黴豆腐,再養條中華田園犬。最重要的是,要聽得到蛩鳴,聽不到車聲。

這真不是矯情。

我的湖南老宅蹉跎坡,在湘贛交界處的一個小山衝裏,環境清雅,東臨石柱峰,網江南去,碧天如洗,大和塅稻浪滔滔,暮色間炊煙四起,一到晚間,聽不到任何嘈雜聲音,萬籟俱寂中,唯有蟲鳴絲絲入耳,春夏是蛙聲,秋天是寒蛩。

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個環境裏長大。這種環境也不獨是我家如此,記憶中不少同鄉同學的祖宅都散布在江南丘陵地區各色衝、源、洞裏(這些都是地形名)。

這自然是上帝的恩賜。但上帝很公平,清幽美景的另一麵自然也是窮鄉僻壤。南方水田裏沉重的體力勞動、相當不便的交通,是另一種童年記憶。80年代那首歌《我的故鄉並不美》的歌詞“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正是彼時彼地彼種情緒的生動寫照。所以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從沒感恩過這種環境,倒是被第一次進長沙城時林立的起重機巨臂驚呆了,對現代化的向往取代了身在其中的田園牧歌。好比64年前那些剛進北平城的領袖,麵對梁思成保護老城的訴求,豪邁地一揮手,表示希望看到天安門以南都是林立的煙筒一樣。公平地說一句,這倒無關道德與意識形態,經曆決定眼界,階層影響審美。

本世紀初,故鄉交通已有巨變。五六年前主政湖南的是出身交通部長的張春賢,張相當重視鄉村道路改造。硬化工程完工後,村村通水泥公路,交通便利已是現實,距瀏陽縣城一小時車程,距長沙黃花機場僅60公裏。

另一個改變是,我的父老鄉親們也紛紛改建新房。大概也就是在那幾年之內,傳統的江南民居消失殆盡,“苦澀的草房”基本都變成了鋼筋磚混的“洋房子”,隻剩下我家蹉跎坡老房子孤零零地留在山腳下,像是時代的棄兒。

難得的是,這些洋房子千篇一律,都長著一張令人厭憎的臉。更難得的是這些千篇一律的醜房子,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基本都集中在公路兩側。那些灰撲撲的臨街建築裏,清一色地開著各種門可羅雀的門麵。

我的父老鄉親們選擇宅基地時基本放棄了原先清雅優美的環境。我倒挺能理解的,這其實也是物質匱乏時代留下的後遺症。大家都窮怕了,崎嶇怕了,本能地一頭紮到所謂現代化的懷裏。

其實也沒有什麼真正的現代化。每次回鄉,住進“洋房子”裏的鄉親們總是跟我抱怨集市上假冒偽劣產品盛行,經常停水停電,門麵清淡。我知道這是某種偽田園牧歌式的記憶。

2009年冬天,我在費城,故鄉傳來老宅拆遷的消息。等我翌年回國,這棟老房子和這片清幽環境都已經讓位給剛竣工的嶽汝高速。我想退休後附庸風雅也沒機會了。

想起後來讀嶽武穆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方覺蛩鳴之外,尚有鄉愁與功業,白發與紅塵。

聽完我的人生理想後,老板不失時機地出來煞風景,他拍拍我肩膀說:誰他媽不想回去啊,你回不去了,就安心給我打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