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勝所言屬實!”他質疑地緊逼上前,張開雙臂盼著她重回懷中。似是意識到什麼,低吼般焦急地補充道,“染子?那是養父之女,吾之堂妹!”見妙子仍然猶豫地杵在原地,那副委屈的表情像隻受傷的小犬,他倏地上前攬住了她,用額頭憐惜地蹭著,輕聲耳語道:“隻是,比起這些,汝之性命更為重…”
原來,一年之前,與他一同經曆了最深的夜色,心中便像滿山的花苞盡情癡放。
原來,一年以來,嚐盡了將遍野的燦漫全部凋零,任由悲傷撕裂的同時,他也在強忍痛楚。
原來,一年之後,他也從未離開自己。
妙子渾身癱軟地倒在他懷中,任由他頎長的身軀束縛著自己。他低頭望向她平靜如湖麵的眸子,用指尖輕輕撥入她濕滑的發絲中,又輕輕解開她垂髻上的紙結,任由濃密紛亂的青絲將二人相互貼近的麵龐藏住。他的唇髭顫動著密密紮紮地熨在她淩亂的鬢發上,由耳鬢至睫毛,由肩頭至手指,似乎要將她身體的每一處角落都不遺餘地的親吻而過。濕熱的雙唇相互交融,彼此寵惜地徜徉在熟悉的氣味中,任由對方漸強的吐息彭渤,直至熔化。任憑茶室以外如何風雨交加,一年來苦苦囚禁的思念像蛛絲般緊緊纏繞著薄汗披珠的彼此,撩動著積壓在心底的欲念,將它徹底釋放出來,那破繭而出的聲勢足以焚盡餘灰…
雨停了,天邊露出久違的澄清暮色。
茶室之內一片狼藉,如同轍亂旗靡的疆場。或許正是這一刻,他二人將全部交付給了對方,才至今後的流年,再無法觸動靈魂。
數日後,藤原氏派遣的眾多侍衛在沁覺隴山中的榆林,將意圖道行[2]的二人擒住。命婦萬萬沒想到,小姐會為了一年前囫圇相識的書生,走上離經叛道,甚至影響整個家族興亡的道途。見此場景,才信了通報人的話。心中豁然明白,原來一直以來蒙小姐錯愛之人,果真是那位曾於隴間相識的,出身低微的林氏夫婿。
“小姐,您與大小姐一樣,本已為皇族出生,理應與享有天下的德川氏珠聯璧合。這是萬人羨仰的宿命,是至高無上的眷顧,是藤原氏最豐厚的榮耀啊!”命婦斥退眾人,獨個交起心來,一遍遍地重複著這類的話。奈何她就這樣咬緊牙關,以「甘為庭間雜草,不作江戶流螢」為由,誓死不予理會。命婦焦慮難耐,勸說不是,又不願看著二人痛苦分離的情景。對其倔強的個性自是了解,思忖著就這樣強行歸邸,換取的無非是玉碎的結果。遂將眼神撇向其後的先生,呶了呶嘴勸說道:“小姐,您醒醒吧,不要再任性了!如若違背了世子大人的意誌,不僅是將藤原家推向覆滅,更會將林先生置於死地!”命婦一記響亮的耳光將執迷不悟的妙子拉回了現實。
的確,那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大人,在不久的將來即便天皇陛下都要聽之任之的德川氏掌權人,他筆下的決議又豈是你我所能違背的。
冷靜之後,妙子緩緩回過頭,揪心地望向先生:“願將妾身對君之念與墓土化為一體,永世封存。”話音未落,已淚水漣漣。
“妙子,不要說傻話。不能如此自私,為此令藤原家與林家數百口人命陪葬,任誰也做不到。”先生低下頭來,伸手拭去她漲紅的麵頰上不注滑落的淚水,“何況,汝命得以存續,才是對信勝的最大寬慰。”
命婦在旁對先生的這番話連連點頭讚許,同時也與妙子一般不注擦拭著止也止不住的淚水。
“小姐莫憂傷,老奴自有良策。”而後,又將袖籠拭幹淚痕,強作冷靜地說道,“聽聞林大人師從藤原肅大人[3],那位大人曾是家康公之師,若由他引介…向世子大人請命重結姻緣,恐也有望。”說罷將目光轉移至妙子身上,正了正色,“小姐要做的,即是施法拖延送嫁之隊。”“阿隱,所言屬實?”聽聞此話,她也不顧拭淚,喜出望外地擲住命婦的手,眼中盈滿了靈動之光。
“嗯,命婦此言有理。”先生托著下巴尋思著,“信勝即日啟程趕赴江戶,絕不令妙子失望!”見她疑竇叢生的模樣,又急急輕吻於額,以唇齒相證道,“言出必行,必將終生守護於汝。”
見她乖乖地望著自己,隨命婦的牽絆邁出門。殊不知,自此便是鰈離鶼背,千山暮雪。
轉眼入秋,盼著信勝重新上門提親的願望,最終還是落空了。妙子也似害了場險些喪命的大病,確是拖延了當秋的送嫁。而對方卻未傳來任何音訊,反倒從旁人口中得知當日的告密人,即是信勝之妹。染子,一直隨在先生身邊照料,既憐恤他對妙子難於啟齒的苦戀,又無法接受二人情投意合的現實,終究在矛盾的心緒中一手終結了這段孽緣。她繁複扭曲的心態,妙子無從知曉,對先生的信任感卻在片刻間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綿綿無絕期的怨恨與消沉。
值此,待到妙子康複,很快又至次年之秋。
藤原氏宅邸門前的石板地上墨綠的鬆針聚散有致,紅楓隱匿在滿院金桂的初秋,悄然換上了應季的新裳。池邊的石頭包著茸樣的青苔,細流潺潺從竹槽中流入,朝露深重的池水中浮著漾起的花瓣,像撕碎的記憶,片片激蕩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