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你別再扯破嗓子喊了,保全自己罷。那瘋子怕是得了癆病,你對他動惻隱之心,怎不為旁人著想呐。”
“大人,小僧身無長物,隻有一物尚算稀罕。若是能為這位兄弟求得一湯半藥,便以此相贈!”再聽何空如此哀苦的請求,隔了半晌,終於傳來晃晃悠悠,懶散的腳步聲。
見他不假思索地將腕上一串皎白的佛珠卸了下來,那滿腮胡渣的守衛這才掩著口鼻,不情願地靠近接過,仔細揣摩起來。可以他的資質,自然是半晌也端詳不出所以然。
“這是何物?”那臃腫的身軀後,傳來沙啞持沉的聲音。
“大膽!誰讓你跟過來?”蠻橫的守衛剛一扭頭,便驚得將手中之物拋得遠遠,立即伏在地麵,瑟瑟發抖。
而身後那位長者卻視若無睹地繞過,彎腰拾起地上的佛珠,用右手食指與拇指撥轉起來。仔細鑒別後,一麵將其呈還於柵門中的何空,一麵板起麵孔肅敬而言:“嗯,確實是來自西天佛國之寶。倘若未認錯,這是婆羅多王國的硨磲佛珠。”
何空未再多說,隻是繼續勸誡,欲為那久病之人求得良藥。長者也未接茬,隻憑空問起話來。
“你可認識他?”
“素未謀麵。”
“那他的生死,與你何幹?將如此貴重之物相托,有何裨益?”
“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出家人慈悲為懷,身外之物又何足掛齒。”
“此言甚是動聽。師傅可知,慈悲之心雖可救治體膚,妄佞之言卻會蠱惑人心?”
“大人所指,可是小僧在學堂中所授之論?大人所在爾虞我詐的塵緣中,當以維護官學為榮。而於庶民百姓,這類有悖儒學本意的空洞理氣,隻教人俯首稱臣,忘卻本性。如此,究竟何謂妄佞,何謂惑眾!”
“好大的膽子。神道與儒學的共同之理即為王道,然吾所謂之道,非所謂佛家之道也,而乃神道。”對方依舊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麵露些許慍色,又夾雜著恁多讚許,賞識地鼓起掌來,“吾年二十有三,即輔家康大人,至此延續三代將軍,畢生研究朱子學,草擬武家諸法度。今日竟被你幾句妄言草草否定,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那長者似笑非笑,口中反複咬著這樣的陳辭,卻不忘揮袖讓伏在地上的守衛去禦醫院請藥,倒也頗有一番情味。
“小僧替那位兄弟多謝大人了。若有所需,自當鼎力。”
“毋需。聽聞你在八條宮那裏奉職區區權少僧都,可有意來吾身邊,還俗奉職?”
“大人不與小僧樹敵,反倒屈尊招納?”
“學術之爭何來敵說。你我執念雖不一,你這黑白分明的性子卻教吾不禁想起,如你這般年紀,曾於建仁寺中度過的年華。哈哈,久我彈正尹果然沒道錯,如今一談,當令吾刮目相看了!”見他一麵收起笑意正色探向何空,一麵伸出手要來柵門鑰匙。
“是他?竟勞久我大人抬舉…”心中對一向輕視自己之人此次出其不意的推舉,倍感困惑。
那長者絲毫未留意,若有所思地吟誦起來:“晝旦朝兮未成煌,暮色成漆途道暗,唯此穹際兮綻星昴[2]。”
“將小僧比作蒼穹之昴,何德何能…還求您準許一旁的兄弟暫離揚屋以便診治,久病成疾光靠湯藥而不頤養,恐難脫病。”他平靜地立在打開的柵門前,深深一伏。
長者緩緩地摸著唇髭,思量了片刻,蹙眉興歎道:“不錯,是該還那人一份人情了…”轉而垂目,稍使眼神命侍衛將一旁的柵門也打開,隨即仰麵長笑而去,“莫忘了今日應允之事。”那笑意深邃而長遠,逐漸消散在揚屋凜冽的寒氣與死寂的昏暗中。
額頭緩緩離開冰涼的地麵時,這才意識到方才肆無忌憚地說出那番話,篤信的底氣也不知源於何處。隻好嗟歎一聲,轉向同旁的柵門,見那淒滄的男子年約而立,隻拖著疲乏的身軀,不注喘咳。埋在角落背光中的輪廓,在他口中噴騰的白色氣霧中,更辨不清是何表情。
隻覺眉眼中,有幾分相熟。
注釋:[1]出自「和漢朗詠集」上巻「草樹晴迎春」,喻意‘青子’今日於冰雪消融中的一身緋紅,像是五月裏的金橘子,甚是好看。也解釋了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
[2]釋文:當夜幕降臨時,天上的星辰才會亮出自己眩目的的光芒,這是白晝所無法給予的。奪目的往往正是黑暗中綻放出來的人性光彩。
關於標題:昴宿是西宮白虎七宿的第四宿,冬日裏肉眼可見的星宿。昴有簇聚,團屬之意。一指白虎星的凶險,二指眾人合力團結,三指何空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