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已至,萬物眾生惟以蒼茫可喻。落雪自不消說,白色的吐納與長局裏火炭飛屑的情景交織一片,使人頓感凜冽。
江戶城的大奧學堂中卻日複一日地回蕩起動聽的和歌。
一人一窗,一吟一唱,女眷們的全情投入無疑洋溢起物我相諧的詩書氣息。跬步而至,見當中對坐的小女子依舊梳著大垂髻,時而講學,時而誦讀,那副容姿堪稱風華獨具,最是動人。
“待五月兮橘花開,清氣襲鼻香馥馥,猶記袖香兮昔人來。”[1]
女子小唇潤薄,音色卻好似弦樂般透亮,巧舌如簧得吟唱著一首又一首的和歌,頓挫間美如詩畫。難以捉摸這些一心向學的女中們,究竟為哪般,是沉迷於和歌俳句的文學意境,或是隻求沾染一下來自公卿貴族的高雅格調。無論如何,都是令人心悅的事呐。
這女子便是現下大奧裏競相爭仿的平安京女官,佑少納言。
受將軍大人與八條宮親王的囑托,除了由佑少納言在大奧中開設和歌學堂,亦由何空師傅開設起朱子學[2]講堂來。雖說按品階應稱呼這位出入於中奧與大奧間的師傅為權少僧都,可實際上他那副恭敬謙卑又禮學內斂的模樣,加之一張年輕的青澀麵龐,就算平日裏眼皮從不多抬一下,也實難讓她們沉下心來,不去打些歪主意。
西之丸禦殿的知風院大人瞧著佑少納言才情並茂,滿心歡喜,總想著為將軍大人納來作側室夫人,怎想卻被他拒之門外。眼見清心寡欲的將軍大人,側室寥寥後繼無人,心中不免焦急難耐。幸好,春夫人的腹部日益隆起,也給她平添了些許期盼,又介於其低微的身份,不禁憶起年少攀搏的自己,自然與其更為投情。
這一向,何空師傅又在學堂給那些好學求知的女中們一一解惑,佑少納言早到了半晌,便倚在門外竊聽起來。
“所謂格物大義,‘專務於內,從心求理,則物不盡。專務於外,從物窮理,則心不盡。物不盡,心不盡,皆是理不盡’,在下仍不明此義,望師傅解惑。”先聞座下的女中提問。
“這位大人,小僧打個比方罷。如一個木桶,須先將木來做片子,後將箍來箍斂。若無片子,僅以箍斂,全然盛水不得。非是一本處難認,乃是萬殊處難認。須內外本末,隱顯精粗的。”何空師傅耐心地答複,頭不抬而目未轉,甚不明座下女中們的竊竊笑意。
怎料,門外的佑少納言促步而入,露出完全不苟之態:“失禮。在下看來所謂朱子學,不過是高舉著‘學以理為心,性為真’的旗號,時時固守理氣二元論,反複抨擊與此相南北的彼言論而已。”
滿堂的女中一片嘩然,直惹得座上的何空師傅赧顏以對。然而,佑少納言並未如意,繼續追問道:“師傅修禪,是為渡己,或為渡人?”那副專注之態,想是曆久而逢匹敵之人,心中大快又爽朗地將真知灼見抒懷開來,“禪修之人既已心空,世人之濁又與己何幹?”
見對方如此性情又句句在理,何空師傅也微歎相告:“吾以心與理為一,彼以心與理為二。彼見得心空而無理,此見得心雖空而萬理兼備。心即理,大學所以貴格物。何為格物?是以到達心即理之工夫。若非格物,便會走上心空路上去罷。”
見二人無視座下據理力爭,聽起來似乎又都具著理,女中們紛紛交頭接耳。
“師傅,請恕無禮,在下並非如此認可。如今的朱子學以維護政權為目的,實則有悖於儒學本意,那些空洞的理氣理念,讀了不如不讀。”在朱子學被奉為官學地位的眼下,佑少納言真可謂性耿直而無所謂。
“…佑少納言,還請於堂後相論罷。”何空師傅著實被她的妄言驚了一身冷汗,而心內約摸也是極其讚同,又極具敬佩之意的。便約於後堂暢所欲言起來。
二人探討良久,像是找到了久違的知己。便常相邀約,互傳一些晦澀的文字。其兄久我大人見狀,心中倒有一絲不快。便適逢良機地來到後堂,特意令屋外的侍從不予相報,竊聽之後,心中大為震撼。
“佑真!原來為兄並非道聽途說,大奧之內,你二人共處一室,不妥之處不消說。竟以一些狂言綺語相談,實在膽大妄為。今日屋外若換做他人,你倆即被處於絞刑也大不為過。”
誰知,何空師傅既已先一步領罪,久我大人仍是俾倪著對方,將其妹領走。那怨懟的目光,至今令他無言以對。卻說二人居於同一屋簷下,那人卻是從不理會的。心中不免猜度,興許是不滿自己與其妹佑真之間的來往罷。
久而久之,對他那副孤傲之態也就習以為常了。心想,對方既然如此怠慢,大概是居高臨下,而自己隻是個山裏散淡沉鬱的人。
罷了。
新年伊始,得了容姬大人的照料,瞳以赴安福寺****祈福為由,得以出城二日。
但逢寺廟節祭之日,江戶城下的庶民市集最多熱鬧。隨處可見的門鬆不消說,盲女的琴聲,栗糖,鹹燒餅鋪前招徠生意的甜美聲音,交雜在冬日晴好的午後,不免心生暖意,急切地往長屋陋巷裏久違的達丸屋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