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至冬日,皎潔的月光仍是錚錚清朗。月近堤畔,東町北部的吉原遊廓[1]正華燈初上。流動的光影,絢爛的角樓無不彌散著醉生夢死的氣息,與漸沉的夜幕中逐漸明朗的熠熠星光交相輝映,撲朔迷離…
朦朧的月光透過障子紙,灑向遊廓中最為繁華迷醉的喻隱屋二樓。半掩的窗欞若隱若現,屋內交纏的二人一時之間竟被鍍成了冰冷的月色。
褥上的女子正支起修長的身子,與褥中之人柔情地對峙著。頎長的頸脖與宛若白瓷的背部柔美得連成一氣,墨色烏亮的發束懶散地落至腰窩。身下那位躺著的少年,琥珀色的瞳仁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像是隱藏在叢林深處的獵豹,好奇地探尋著溫馴的獵物。而後又慵懶地張開寬厚的臂膊,輕輕地撥弄她耳鬢的發絲。女子這才側露出飽滿的臉頰,烏發像紗簾似的劃過少年高挺的鼻翼,絲絲挑撥著他的欲望。少年則安靜地閉上雙目,沉醉於發絲的香鬱。
如此,女子狡黠地淺笑,忽而又挺起微微飽脹的****,臣服地躲進獵人的懷抱,猶如奔騰的百川彙入深邃的大海。少年見狀躍然翻身,輕按住女子纖細的雙手,舌尖霸道地撩撥著她雪白的頸項。女子輕吟的嬌喘像極了血腥的誘餌,激蕩著少年澎湃的血液。二人便猶如林間銀蛇一雌一雄,充滿挑釁地交纏著,享受月光的曖昧。由此及彼,充滿濕氣的吐納,耳鬢廝磨的熱氣,指尖柔滑的摩挲,不刻便赴巫山。雲雨之後,少年微帶酡紅的餘韻更增添了一絲醉意,女子的眼角也流露出滿足的倦意。於是,輕攬霓裳,雙雙醉臥。
這女子絕非豔俗遊女,而是吉原喻隱屋的太夫[2],稚夜。
世中諸事皆須遵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即便是煙花門道,也自有其道,正所謂色道是也。對於江戶男子,吉原遊廓便是堪稱意趣高雅的桃花源,而在這迷夢般的遊廓內,遊女們最為重視的乃氣魄,金錢和粹。所謂粹,即熟諳世事,風流儒雅之道。意欲達此境地,絕非一日之為,因此男子中若非人中之龍,也難以得償所願,這便是遊女們的魅力所在。況且她們其中亦有公卿貴族門第的出身,或是觸犯了幕府而遭祛姓抄家的大名千金。
這喻隱屋的太夫稚夜,也可謂身家不俗。不僅出自佐賀藩大名之後,擺弄樂箏的功夫,更是達到了引周遭之人聞之落淚的境地。天資出眾又博學多才,或許正是吉原最大的瑰寶。
而褥上那位合目小憩的男子,也並非尋常百姓。正是自平安京遠道而來的八條宮[3]親王殿下。這位風雅多情的親王,年十八。俊美有姿,精明睿智,皇室貴胄的身份無疑又為他平添了幾分別於凡人的恬淡,頗似紫式部筆下的光源氏公子。
現下不可小覷的事實卻正立眼前,德川幕府自建立以來,天皇家實已盡虛,空憑千年的血脈相承,已逐步蛻變成了一具空洞的蟬衣。而今,後水尾天皇又後繼無嗣,幕府便以此為契機,意圖拉攏與德川氏尚有姻親關係的八條宮親王,以備強行推舉,繼任天皇之位,從而得以掌控朝廷政權。這點,恐怕年輕傲嬌的親王殿下隻是漠然,心中唯念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罷…
“子言攢眉思慮尚未開,怎得卻相忘於世間。子言尺尺雲開見日來,怎耐卻柊花懸門楣。”軟榻之上,瞳似是掙紮於夢境之中,時而夢囈呢喃,時而淚眼微轉。原來,多少時光荏苒,哪怕宛如今夜遙掛空中的碧月伴宿長夜般寂靜,那暫忘之痛,卻仍教人魂牽夢縈,兀自成殤。
微微初醒時,卻隱約見一人影立於身前。模糊的輪廓辨認不清,隻覺著那琥珀色的瞳仁,奕奕放光。
“醒了?”耳畔更是響起了平和悅耳之聲,是夢是幻,自覺不清。
“青子。是我。”聲音似乎越來越明朗,越來越清晰起來。
睜開了雙眼,那張嵌著琥珀色瞳仁的俊美臉龐竟真實地躍然眼前,那麼近那麼輕,溫熱的吐息直襲於麵。瞳驚得躍身坐起,卻與那人額頭相觸,尷尬極了。
“是你…”也不知怎的,並不熟悉此人,大概恃著方才似夢似幻的一麵之緣,竟如此熟絡地應起來。而後,又頓覺唐突,捂住了嘴唇,不再多言。
“當然。除了我還有何人可如此自由地出入大奧。”那人正銜接得自然,露出意外的熟識之態,“青子,你怎得已近巳時,還捂在褥中呢。”言畢,攥著空拳掩口,那溫柔的笑意卻飛出了皓白的唇齒間。
這才悟出,眼前這位略帶善意嘲弄的男子,定是錦小路大人的舊識。又見自己身著褥絆現於人前,自是羞得麵頰緋紅。
“你居然會臉紅…”少年哈哈大笑,朝著門外退了出去,“無須害羞,咱們可是一同長大的呢。”
大概真是昨夜風高受了寒涼,確是起身稍晚。待到理好衣妝行至禦廣座敷[4],卻見那位似夢似幻的雋秀男子,正一襲黑紫色十四瓣裹菊紋縫腋袍,胡坐[5]其內。身後長裾及地,頭戴垂纓冠,手中端正地執著笏[6],一副肅穆的朝廷公卿打扮,與適才之態確有雲泥之別。細細看來,劍眉星目的素淨麵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峻,信手彈開一紙檜扇,一幅夕顏扇麵繪便躍然於上,無不張揚著高貴與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