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傍晚涼意透著窗戶格子滲進來。馮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微閉著眼睛逗弄著手邊的白貓。她穿著酒紅色的呢絨旗袍,外麵的卡其色毛衣雖幹淨卻已舊得有些褪色,身材是有些豐腴了,過去鬆鬆搭在腕子上的一個碧玉鐲子現在緊緊地箍在手臂上。頭發一絲不苟地在腦後綰成發髻,沒有一絲亂發。四合院住著的另幾戶人家都在院子裏生火做飯,又到了嫋嫋炊煙之時,煙火人間添了幾分團聚的喜色。馮太太的一子一女都在國外生活,家中隻有馮氏老夫婦和一直寄養於此的小孫女瑾兒。自瑾兒上大學後,家中更顯清淨。堂屋的四方桌上擺著中午的剩飯,用個綠罩籠蓋著。看那菜色,也不過是白菜蘿卜這幾樣家常。
過了一會兒,從裏屋傳出些窸窸窣窣的響動,馮先生起了午覺到堂屋裏來了。馮先生先走到供案前為供案上的人上香,這供案上是一張十七八歲女子的照片,女孩子眼神清澈、兩腮含笑、眉目清秀,梳著兩個麻花辮,一望便知是個心地純良之人。馮太太聽到馮先生出來,睜開了眼睛,在安樂椅上回望著他出神。
半晌,馮先生上完香,扭頭看見太太正瞧著自己,訕訕地笑道:“看什麼?臉上粘了飯粒了?”馮太太笑著轉過頭,躺在安樂椅上悠悠地說:“這些年了,你總忘不了呢。”這天正值周末,瑾兒該從學校回家來住。兩老正打著哈哈,瑾兒一頭撞進來,差點摔個踉蹌。馮太太聽到響聲一驚,見是孫女回來,嗔怪道:“好好的路從不會好好地走,這大的女孩子,鬼攆了你了?”瑾兒顧不得奶奶揶揄,匆匆跑到桌前從暖瓶裏倒出水來就喝,熱到了口,又不好吐出,勉強噎進去,燙得鼓腮瞪眼。馮太太見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你就是這樣不長進,等你爹娘老子回來看他們整治你吧。”瑾兒急慌慌跑到馮太太眼前:“奶奶,這周末不在家住了。‘炮打司令部’了呢!我們要集體學習,多寫大字報,支援革命呢!”馮太太還沒反應過來,瑾兒已是一溜煙的跑了。馮太太轉頭和老伴說:“這孩子說哪又打起來了?七十多歲了,一輩子不得安生!”馮先生沒說什麼,隻是搖了搖頭。馮太太又躺回安樂椅上,眯著眼對著窗口的斜陽:“你想她不要以為我心裏會過不去,你想是該當的呢,她畢竟懷過你一個孩子,就是後來……”馮太太自覺說不下去了,便輕咳兩聲,把這話頭帶過。沉默了一會兒,馮太太重又挑起話頭:“老頭子,我說你這一輩子盡是愛呀、情呀的,你這三個女人裏,隻怕這個丫頭排第一要緊的,竹君第二,陪到你最後的倒不落好吧?”馮先生幹笑兩聲:“我就是這樣沒有良心的嗎?”馮太太扭過頭來看照片,這片子裏的女孩子好像又活了似的……
仿佛也是這樣一個深秋的天氣,但那是快五十年前了呢。十八歲的季浣雲坐在搖椅上,她並非絕色,中等身量,身材微胖。季浣雲是北京前門季氏燒臘館的大小姐,是馮家雲裳布莊的長子馮伯釗之妻。她身上裹著水粉色的棉質睡衣褲,肩上還披著件粗毛線披肩。一頭烏黑的長發在胸前隨意綰了個鬆鬆垮垮的髻。此時,夜深人靜,她一個人坐在睡椅上,眼睛望著腳上的青緞子鞋出神。這要是放在往常,這個時辰,她早該睡了,可今天卻睡意全無。馮伯釗有一個叫秀喜的通房丫頭,浣雲還沒結婚前兩人就是耳鬢廝磨許久了,趁著結婚,馮伯釗母親馮太太索性遂了兒子的願,叫他收了房。就是因為這個丫頭,浣雲打十六歲進了馮家,雖有兩年的光景,卻十停之九是獨守空房。起初,浣雲還常為伯釗留門守望,後來看出其中端倪,加上浣雲在家也是萬般嬌貴,絕不屈就於人的,心裏便想著你姓馮的看不上我,我還不稀罕你呢。就這樣,兩個人不冷不熱的過了兩年有餘。但今天,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浣雲著實想看看要怎麼收場。
浣雲正一個人出神,房門忽的被推開了,來人卻不是馮伯釗而是馮家二少爺仲平之妻愛新覺羅·錦瑟。錦瑟娘家是皇室遠親,但近年來,連皇上都不值幾個錢了,誰還會在意這些前清的遺老遺少呢。但即便如此,皇室成員的威嚴與體麵還是常讓坊間豔羨不已,馮家就是衝著她這個尊貴的姓氏娶她為二少奶奶;而錦瑟家也為了得些實惠而願意女兒下嫁馮家。錦瑟為了保有旗人的驕傲,在家也總是著旗裝,梳兩把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遇上重大日子,必還要帶上大拉翅。殊不知,大家都把她做個從畫裏走下來的小醜看待。錦瑟此時隻穿著個旗袍,外邊都沒罩坎肩;頭上的一隻孔雀步搖搖搖欲墜地掛在鬆得幾乎要脫落的發髻上;臉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哭啼啼的連妝都是花的。浣雲見狀,忙起身相迎,她一手攜了錦瑟的手,一手去腋下掏摸出一塊自己的手帕遞給錦瑟拭淚。錦瑟還是止不住嗚咽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