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
生存
作者:張愛國
下了一夜的雪。天要亮時,六爺的身子越睡越涼,正想喊身旁的老伴起來熬點粥,木板門開了,一個人裹著一身冷氣進來,拉開燈:“爹,娘,我剛下的餃子,快趁熱吃。”
六爺大驚,抬頭呆呆地看著小兒媳。小兒媳從保溫瓶裏盛出兩碗餃子,端到老兩口手裏,就拿起掃帚掃地。掃著掃著,小兒媳似乎大驚:“爹,你這房子都這樣漏風漏雪了,怎麼也不對仁華說一聲,這要是把你們凍壞……”小兒媳竟然抹起了眼淚,“我知道,你心疼你小兒子,整天累得要死。可你大兒子,人家男人女人,天天喝酒打麻將,你怎麼也不說?等一會兒,我叫仁華來給你堵上——誰叫他就是累死的命?”
六爺愣住了,他不知道小兒媳這葫蘆裏在賣什麼藥。
“爹,馬上修高速路了,要拆你的房子,你不能同意。”小兒媳把掃帚往地上一杵,“人家是幹部,撈的錢數不清,不在乎這些錢。可你小兒子是平頭百姓,賣苦力的,每一分錢都是拚了命掙來的。爹,我把醜話撂這兒,你要是不經我們同意就讓拆了,別怪我以後……”
小兒媳剛走,大兒媳端著肉絲麵來了。六爺剛要說才吃了小兒媳的餃子,就被老伴從被子裏掐了一下,急忙收住嘴,坐起,披上襖子,吃吧。
“爹,你看你這房子破的,怎麼就不對你兒子說一聲?”大兒媳也拿起掃帚掃地,“說你偏心吧你還不承認。勞保啊,醫保啊,哪樣不是你大兒子一聲不吭就給你辦了的?房子都破成這樣了,就不知道叫你小兒子給補幾把泥?他當瓦匠的這事也不能做?非得也煩你大兒子?你看仁中,公家事那麼忙,你做老人的,就不能給他省省心?”
六爺肚子早飽了,可還有大半碗麵,想放下,又怕大兒媳說他,隻得硬著頭皮吃。
“爹,馬上修高速路了,拆遷是頭等大事,仁中是書記,你要帶頭!”大兒媳把掃帚往地上一杵,“有的人,本事沒有,又想錢想瘋了,就想在這兩間破房子上耍賴,發財!”
大兒媳走後,六爺起了床,頭疼了:兩個兒媳都不是善碴兒,又一貫搞不到一起,現在一個要拆一個不讓拆,針尖對麥芒,到底聽哪一個的?聽哪一個,都得罪另一個。得罪哪一個,以後的日子都不好過。
小兒子仁華提著灰桶,拎著瓦刀來了,也不吭聲,埋著頭開始堵牆縫。很快,又陸續來了一些人,有的幫仁華堵牆縫,有的和六爺聊天,說:“拆遷這種事就是要挺住,隨便一挺,就你這小房子增個七萬八萬的補償款都不在話下。當然啦,你大兒子仁中是書記,這幾個錢對他實在不算什麼,但你小兒子仁華可憐,一分錢都要用汗水去換,你隨便挺這一下都比他累死累活兩三年強。你老爺子做老人的,可不能偏心,更不能衝動,要可憐你小兒子……”
這些人剛走,村長來了,說:“老爺子,你知道,咱村這幾十年修路,先是出工出錢,後來出工不出錢,再後來不出工不出錢,現在不出工還倒貼你錢,你看國家多好。我們不能給國家添麻煩啊。再說,你兒子是村裏一把手,你做父親的不支持還指望誰支持?你看,現在全村的人都盯著你,你一定要帶頭拆……”
傍晚時分,門外突然吵鬧起來,六爺剛要去看看,小兒媳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也不說話,拉過他和老伴往門口的凳子上一摁:“哪兒也別去,就這兒坐著,別動!”小兒媳雙手叉腰,“看誰敢?誰敢把你們埋在這房子裏!”
六爺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不遠處站滿了人,圍著幾台挖掘機。很多警察,麵無表情,擋在人群麵前,場麵十分混亂。六爺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大兒媳又跑來了,也不說話,就要拉老倆口往外跑。小兒媳竄上去阻止,可老伴還是被大兒媳跌跌撞撞地給拉跑了……
三天後,房子被拆了,拆遷費是漲了一些,可六爺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老伴因為後來被大兒媳挾持而成了大兒子的支持者,小兒媳不願再接收她;他呢,因為被小兒媳挾持而成了小兒子的同盟軍,所以大兒媳也不願再接收他。
現在,大兒子和小兒子的家雖然距離不到一百米,但被高速路一分為二,六爺要想看一眼老伴,需繞到五裏外的高架橋那邊,來來回回二十裏,他哪有那個力氣啊?
於是,早晨和傍晚,人們總能看到,兩個老人,分別站在高速路兩側,隔著烏黑油亮的柏油路麵、大半人高的綠化帶和密密的鐵絲網,手搭涼棚,你張望這邊,我張望那邊——沒有人知道他們昏花的老眼能否穿過風馳電掣的車流,看到對麵那個同樣在張望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