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就陷入回憶裏去了。程琅秋侃侃而談,好像這幾十年真得悶壞他了,使得他一說開就停不下來。
程琅秋小時候就跟著師父學唱戲。他說,在他的記憶裏,從來沒有關於父母的一丁點影子,好像他似孫悟空一樣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的師父也絕口不提他的身世。
反正和他在一起的師兄弟們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所以後來他也就不再問了。
在這裏大家都一樣受苦,他有時候會恨他的爹娘,將他交給師父,練這些苦功。
大家似乎都是一樣的,他們被師父打的時候,從來不會哭爹喊娘,因為他們心裏都恨,都在潛意識裏知道,他們即使喊叫了,也不過是換來更嚴重的一頓鞭打,而他們的爹娘是絕對不會出現的。
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程琅秋終於可以上台了。但是那時候有錢人都是聽名角唱戲。他們這草台班子,隻能給普通老百姓演。那麼他們給的賞錢就很有限了。
即使過年的時候,大家肯難得地慷慨一些,那些錢也落不到他們手裏。都會被師父收了去,說是為他們保管。
程琅秋和師兄弟們都長得差不多大了,有了自己的意識,知道那些錢終究落不到自己的手裏。所以從恨爹娘改成了恨師父。
也許是太多人恨他了。師父活到五十五歲的時候就死了。好像是因為家族遺傳的什麼病。
大家打發了師父,用一口薄棺安葬了養育他們,培養他們的師父。
師兄弟們不再恨這個人了,看著他被土埋了,好像原來積攢的恨意也消散了。
所有人都去師父的房間裏找那些原本屬於他們的錢。
終於在灶台的風箱下麵找見了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一個小包。裏麵竟然有不少錢。
但是他們也發現了一張紙,上麵寫著師兄弟們的名字和對應的錢數。
師父果真是在替他們保管這些錢的。所有人集體沉默了。他們想不到原先那個打罵他們,一直扣扣索索的師父竟然說話算話,真是在替他們保管著這些錢。
可能在所有人之中,隻有師父一個人知道世道艱險,他隨時都有可能死去,所以才不得不好好訓練這些徒弟,讓他們好好學會本領。然後讓他們不要亂花這些錢,去買了吃食和新衣裳。
他其實一直在為這些徒弟們操心。
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師父的苦心。大家都撲簌簌流下了淚來。
每個師兄弟的想法都不一樣,師父一死,一些師兄弟們就放棄了唱戲,拿著錢離開了上海,不知所蹤。
程琅秋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於是將錢繼續存著,一直在唱戲。
他的堅持得到了回報,他慢慢從簡陋的戲台唱到了園子裏。
開始有一些人捧他了。那些難得從深宅大院裏出來的少奶奶和小姐們尤其喜歡他,不斷地將一把一把的錢扔到戲台上。
程琅秋開始有了名氣,開始有人專門請他唱堂會。一晚上下來,有時會比在園子裏唱一個月掙的錢還多。他的照片也登上了報紙。
而他的親爹,就是這時候找上門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