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沒心思收這孩子為徒的,當時不過是一時憐憫,救下孩子一條命,等孩子活過來,就送其離開。當時師父覺得這孩子沒什麼練武修道的根骨,而雪落門縱然一心向善也是養不起閑人。生不逢時,這亂世滾滾濁流之間,各國刀光劍影之下,太多這樣無辜的可憐人了,而雪落門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能保障祖宗道法能順利傳承已是不易,哪裏能顧得上太多?
話雖如此,孩子醒來後,師父還是多問了幾句他的身世,以便指點他向何處求得生存。然而,他們都錯以為這樣一個遭逢大難的孩子醒來定會哇哇大哭,況且這樣小的孩子,會有多少懂事有用的記憶呢?但他們都錯了,他醒來後不哭不鬧,也沒半分痛苦的神色。平靜,沉默,讓人心驚。那雙近乎幹涸的雙眸射出冰冷殘酷的光線,生生將他們凍結在原地。他用清冷的話語回答了他們的探問,隻是漠然地說不知道,比麵對街上問路的陌生人還要冷硬,仿佛他們問的是別人家的事。當師父沉吟之後問出何人追殺時,他淡淡地說出那個“沒有”,似乎他隻是遊玩至此,一切平淡安好。從未有人見過那樣冷酷的眼神,那樣決絕的態度。
這孩子敏銳覺察到,他們無意收留他時,果斷翻身下床,不管自己劇烈搖晃的身軀,走向門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推開房門,迎著朝陽走出去,金色燦爛的光芒投射在瘦小的身軀上,將背影拉得很長,孩子似乎連承受光照的力量,都不具備,在師父充滿憐憫與無奈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走到外院的台階處,準備徑自離去,不料一個趔趄,竟不慎摔倒在一邊,光滑的地磚帶著秋霜的冷滑,那樣垂死的身軀一瞬被滑到邊緣,孩子麵上卻依舊淡漠到沒有驚恐,可那不管不顧伸出的雙手訴說了主人的堅韌。在那夾雜了許多泥沙汙穢的很久不曾剪過的長指甲失敗於停止身軀的滑動後,那單薄的身影飛快地從台階頂層滾下,像一根圓木,可圓木是不會伸出手不斷抓扒的,但也隻有圓木才滾得那麼快,沿途發出骨骼清脆的斷裂聲。最後,幼小的身體無力地躺在台階腳下,本就所剩不多的生氣一下散盡,露出臨死的灰敗。
師母本在房間內端著藥碗,見此情景卻再也忍不住。一聲瓷碗沾地即碎的聲音過後,師母飛跑過去查看,她緊緊地盯著那個孩子,不敢多看,可是依舊看見台階上孩子斷掉的指甲,指尖刨出的五爪血跡……孩子渾身淤青,額角血流汩汩,卻也是凝澀地留著。看著連血都要流幹的孩子,師母撲到他身邊一把抱住,淚如雨下。
“這世間不該有這樣苦命的孩子,怎麼能讓這麼一個孩子來承受這一切呢?”師母痛哭道,“我不管,我要留下他,我來養他,縱使天下人我救不完,但眼前這個,我要救……我苦命的孩子,如果我不救,天下沒人會救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的……”
師父抬眼望向屋內,見當時在場的師兄弟都跪下了,齊聲道:“我們師兄弟幾個命好,遇見師父。可這孩子實在無處可去,縱使他天資無用,還請師父留下他,哪怕多個砍柴洗衣的也好,救救他吧!”
師父默默歎息,神色複雜地看著眾人,和用眼角偷偷覷他的孩子,低聲道:“罷了,偌大的雪落門還差一個孩子的半碗飯嗎?”言罷,轉身離去。眾師兄弟頓時一喜,齊聲謝過師父,算是平靜下來。
休養了足足八個月,孩子的傷好了個大概,若是換個人隻怕早已半身不遂,再無站立可能。誰都沒有想到那個麵黃肌瘦,聲音嘶啞的孩子竟生得那樣雪白水靈,聲如鍾磬。所有人都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小男孩。
不久,在眾人的意料之外,師父召集內門弟子,宣布收他為第十四位徒弟。男孩神情漠漠,沒有欣喜,沒有厭惡,隻是平淡地接受了這個結局。他規規矩矩,鄭重無比地完成了磕頭上香,然後接過一旁遞來的茶水,給師父師母恭敬地呈上去。
師父接過茶水,飲盡後,輕笑道:“從此你便是我的弟子,往昔的一切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深陷其中。人世不測太多,過去的一切隨風隨塵最好。你將會重獲新生,那麼就應當有一個新名字,如何?”小十四默不作聲,隻是微微點頭。
師父再道:“《深秋》有雲‘潦水未盡冷月彎,流雲不散霜飛晚’,今後,你便叫‘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