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錯”在獨立思考(1 / 2)

“魏明倫從事文藝六十年”特稿

作者:

近年來一些介紹我的文章,往往出於好心,隱去鄙人“陰暗麵”,專講閃光點。仿佛是頭沐春光,腳踏錦繡,一帆風順走上劇壇。有的評論者,說我能寫戲是由於自幼唱戲,熟悉舞台;比較了解我者,則說是由於從小自修,熟悉詩文;更具眼光者,發現我是個“雜種”——藝人和書生集於一身,兼備兩種“童子功”……。以上各有道理,本人甘苦自知,補充“交代”:我之所以現在勉強能寫幾個劇本,原因是我很早以前就開始對戲劇,不!對人生保持了那麼一點“獨立思考”。

這個詞兒,近年已無貶義。可在三中全會之前,在十年浩劫之中,在批判《武訓傳》之後,“獨立思考”似乎是“腦後生了三根反骨”的近義詞,誰沾上誰倒黴!我就因此鑄成大錯,誤了前半生。

解放初期,我剛十歲,早已粉墨登場,小乖而已,絕非天才。隻有兩個優點:一是唱戲之餘總想看書,二是看書之間總愛聯想。例如演出《潘金蓮》,我扮鄆哥,台前賣梨兒,台後捧著郭老的《少年時代》,讀到少年沫若單戀嫂嫂,不禁與台前潘金蓮單戀小叔子掛上鉤來。異想天開,便去問我那搞編劇兼司鼓的父親:“潘金蓮如果遇上郭沫若,叔嫂關係又會怎麼樣?”這問題涉及政府偉人,嚇得謹小慎微的家父連忙製止。一頓臭罵使我沒法再問,隻好去“獨立”思考。據老師們說,我過早倒嗓,尖音一去不返,正是對這類問題“醒”得太早、想得太多的緣故。

性早熟無傷大雅,過早思索社會人生就危乎險哉。記得斯大林逝世,召開追悼會,奏起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我的童心略感悲愴,跟著老師們默哀。忽然,有人放聲幹嚎,像麻五娘哭喪的“調門”!有人當場昏倒,像皇帝駕崩,臣民昏厥的“身段”!有人跪地叩呼“斯大林萬歲”,竟與國際歌詞發生尖銳矛盾!我的小腦瓜裏迅速閃過一絲“獨立”思考——這不是做戲嗎?是表演啊!當時,肯定也有人和我一樣反感,但都比我世故,不像孩子有感必發。我忍不住破涕為笑,兩聲哈哈,大逆不道!一位身穿黃軍裝的“導演”厲聲斥責:“這娃娃沒有無產階級感情!”家父嚇壞了,事後揮拳便打,我拔腿就跑,父親窮追不舍,爺倆沿著劇場椅子兜圈兒……

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真不該笑,錯了。可有些老師同誌們那種“感情”是否屬於“無產階級”也須考證。中國的文盲藝人,對外國的斯大林缺乏深透了解,真情實感不多,悲戚則合度,昏倒則矯揉。那情景,與周總理逝世時,國遭大難,黨處危急,人民切膚之痛、由衷之悲大不相同!後者真實,前者虛假。幾千年遺留下來的封建觀念,建國初期變相繼承。一些信徒把馬列主義視為宗教,把蘇聯領袖供為佛祖,把追悼會開成近似迷信葬儀。不客氣地說,更有人趁機“表演”以示信徒虔誠,意在給領導留下可靠印象,為入黨入團創造階梯!難怪咱們後來大跳忠字舞,盲從的根子早在五十年代初期就開始培植了。

本人正因從小反感迷信,成年越發“思考”,所以屢罹文禍——一九五七年飽受批判,已夠“右派分子”水平,幸而未到公民年齡,戴不上帽子,罰往農村勞動三年。“四清”運動劃為四類,十年浩劫打入牛棚。棚內同犯此去彼來,時而“走資派”,時而“造反派”,反複變換階下囚和座上賓的位置。我則一派不沾,長期受審,各派統一定性曰:“魏明倫是死硬了的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