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選刊》杯首屆全國雜文大賽參賽作品選登
作者:劉 齊
在這個世界上,中國可能是最注重政治學習的國家。早些年,農民在地頭學,工人在車間學,幹部則每周一日或半日脫產學。通常是攤開報紙、文件和有關材料,由一人念,大家聽,仿佛各位都是文盲,沒有閱讀能力。所聽之物,若是火燒赤壁、紅娘傳情,倒也有趣,偏是些在什麼什麼指引下、照耀下,而前進、而奮鬥之類,日子久了,難免生厭。那也得學,還得討論、表態:通過學習,我認識到什麼,我一定要怎樣等等。不管結語如何,開頭十有八九,總要來個“通過”。
領導不笨,也能看出些苗頭,但他上麵還有領導,因此不敢放鬆,有時還拿話敲打一下各位:你看那個誰誰,人家不但認真聽,還作記錄。
那好,咱也記。貌似記,幹啥的都有。我主要畫小人,畫領導講話威儀,畫幾筆,抬頭看一眼。領導見我神色虔誠,就投來欣慰的目光。當然,不全是我這樣的兩麵派,認真記錄者還是有的。有個球類世界冠軍,學習方法堪稱一絕:直接往原著上畫杠杠,一杠到底,每一句、每一頁都是杠上開花。別人笑他多此一舉,他反問:“你說這上麵,哪句不是重點?”
如果隻是形式主義,擺個花架子,擺就擺吧,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關鍵是那個內容,更讓人犯合計:你言之鑿鑿的,怎麼總跟實際挨不上啊?說是市場繁榮,實際是票證繁榮;說是鶯歌燕舞,實際是哀鴻遍野;說是早都看出某人不是東西,可是照樣選他接班,理由是讓他暴露一下。
再不通也得學,在專政威懾下學,在崇拜迷霧裏學,總之是強製性地學,硬學。按經典著作的說法:灌輸。“灌輸”這個詞比較果斷,令人想起填鴨、鼻飼和植物人。植物人的特征是呼吸尚存,腦子完了。外國管這種學習叫洗腦,叫鉗製思想。我們不愛聽,我們叫改造世界觀,叫脫胎換骨。統一不了,硬統一,誰不統一收拾誰。懷疑,獨立思考,從外部獲取新知,都是危險之舉。那時沒有互聯網,也比較容易封鎖。一來二去,就達到了學習目的:千人一腦,萬人一腔,都學傻了,連常識都忘了,以至對畝產十萬斤之類的神話也深信不疑。
星移鬥轉,人們把舊的批了一通,接著學習,接著“通過”。各種講座、講演、傳達、研討、培訓、補課,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但上級仍然不放心,就用評議、考核、鑒定等手段予以檢查。甚至發統一格式的記錄本,限期收回,看看上麵寫的什麼,寫沒寫滿。或者發調查表,俗稱“打勾表”——你對某事怎麼看?讚同?非常讚同?特別讚同?
多年學下來,大家已經學得很老練,傻瓜紛紛成了精,總歸有辦法讓領導滿意。談起經驗:發動、實施、鞏固三階段,模糊、清晰、提高三過程,頭頭是道。拿出數據:多少人發了言,多少心得上了牆,可釘可鉚。提到統一:統一到字麵上,統一到造假上,心領神會。學習型機關、學習型團體也應運而生。學習型學校暫未命名,可能擔心會弄出一些不學習型學校來。
中國的“地力”,把形式主義養得肥肥壯壯。不要總說形式主義不好,它也有優點。有時,形式主義也可叫維持主義、忽悠主義、狡猾抵抗主義,它是中國人生存智慧的奇特表現。浪費或誠實與否另說。
形式主義關照下的學習,故作正經,煞有介事,插科打諢,離題萬裏,一副滑稽景象。更多的是逆向思維,言不由衷,不再相信種種說詞。虱子多了不咬,針打多了有抗藥性。你說東,我偏往西上琢磨。你說把反腐敗進行到底,我心想,把那個“反”字拿掉還差不多。
人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兩層皮原應一體,可惜離開了。哪個“離”?離異的“離”?離心離德的“離”?
【原載2010年11月21日《北京日報·北京雜文》】
插圖 / 開小差 / 伊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