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老家
逝者
作者:黃圓
回憶裏太多老舅的影像,而今,老舅離開,我隻能如想念河邊老家那般,在漸漸模糊卻愈發美好的記憶裏懷念他的大茶杯和溫暖的微笑。
南北差異常常會鬧出笑話,比如“老舅”這一稱呼,在北方稱呼的是最小的舅舅,而在南方就是最年長的舅舅。我的老舅是母親的大哥,是一位我幾乎沒有看過他臉紅生氣、說過什麼是非、平和的人。
老舅在今年3月底永遠離開我們,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疼我的人。
當時,我在異鄉,接到老舅再次送醫急救的電話,還很樂觀,想著不會有什麼事,老舅一定會吉人天相,沒想到,這一次天人相隔。在他鄉的深夜接到老舅離去的消息,一時竟有點麻木,很冷靜地訂機票安排回程,連身畔的朋友都有些詫異。當我一個人獨處,心底的痛一點一點蔓延,眼淚止不住。
老舅開車、修車的技術那是很有口碑的,在貴陽早些年會開車修車的不少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孫。依然記得,老舅退休很多年後還有人慕名上門請教,老爺子聽聽車子發動的聲音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解放前老舅未滿20歲就已經會開汽車了。解放後,作為汽車兵的老舅參加修建進藏公路,在工作中遇上事故,腿部受了傷落下走路微瘸的殘疾。但是這並不影響老舅開車的技術。記憶中,老舅一直開解放牌大卡車,在上個世紀80年代走南闖北總會給我們帶來新鮮的玩意,榕江的西瓜、重慶的血橙、山裏的大板栗,在那個物資流動還不是十分暢達的年代,老舅每一次出車歸來,總是讓我充滿了期待。
老舅是個愛喝茶的人,這麼多年一直喜歡茉莉花茶。記得以前中華路上有一家茶葉店,每每經過都會有清馨的茶香溢出,4塊錢1兩的花茶在當時不是很多人舍得的消費,老舅卻是那裏的常客。
自小我就愛喝老舅的花茶,每次都就著他大大的茶杯喝。幾十年來,習慣老舅一見著我,就遞上茶杯附帶那句“圓,才泡的茶。”他喜歡看我喝茶說茶香,我也愛老舅的大茶杯和老舅溫暖的微笑。長大後,愛上喝茶卻不太喝花茶,隻是到了老舅那裏,喝花茶成為一種定式,每次到四川都給老舅帶回他愛的茉莉花茶。這些已然成為生活中沁到骨子裏的習慣,隻是今年春天之後,我再也沒有機會由著習慣去做那些事。
老舅愛看電影電視。那部經典電影《出水芙蓉》就是老舅帶我去看的。我上班後拿到的第一個月的工資,就請老舅和侄兒侄女們一起去電影院看《寶蓮燈》。老舅老了,腿腳越發不便利,去不了電影院,就整天窩在沙發上看電視。還推薦韓劇《百萬新娘》給我,70多歲的老爺爺看韓劇,想起來都是很有愛的場景。
老舅老了,喜歡有人和他說話,更喜歡看著我們在他身邊笑笑鬧鬧。老舅很溫和,兒孫輩常開他的玩笑也不生氣,真生氣了就一個人默默坐在一邊不說話。
每當家人相聚,老舅總是會顫巍巍地張羅我們喝茶、吃水果,擔心我們餓著催表哥表嫂做好吃的。他從來不打麻將,卻喜歡看著我們“四方大戰”,這個時候,如果誰說今天手氣不好老輸,老舅又會從身上摸出幾張鈔票來打氣。逢年過節,老舅會參與到小孩子當中來玩“狀元紅”,一邊玩,一邊說著曾經的老傳統和我們零零星星的家史。
老舅說我的笑聲像我母親,也就是他的小妹。多想再聽見老舅說,“我家圓笑的聲音,‘嗬嗬嗬’,像小滿(母親小名)一樣。”老舅,你是不是也對自己小妹太早離開有很多遺憾?老舅,你是不是看著我和姐姐有今天的生活,有幾分放心?
這20多年來,母親外婆老舅的相繼離開,我從最開始生離死別時的茫然痛哭,到今天能夠忍著傷感接受,歲月就這樣過去,我們的大家庭也就這樣,一步一步隨著變遷支離破碎。
我們曾經的大家庭在一中橋邊的蟾宮巷,屋子旁邊有高大的冬青樹,初夏時節滿是清香。不知為什麼,想起河邊竟會忽略掉隻能用公廁、曾經還不通自來水等等不便,記得住的都是那些美好:河水還算清亮,夏天可以下河玩水;街裏街坊都相熟,誰家有個大小事情一呼百應;小朋友很多,每天都玩著不重樣的遊戲。
我所記得的河邊老家,沒有煩惱,就算一時鬧脾氣大哭,也很快就雨過天晴。是什麼時候,一切都變沒了?一夜之間嗎?
母親離開時,正好開始讀《紅樓夢》,原來模糊不知所以的“呼啦啦大廈傾”、“樹倒猢猻散”、“寄人籬下”在緊接著的日子裏一一體會。再後來看了很多關於大家庭、舊家庭分崩離析的故事,開始明白,人情冷暖如花開花謝,一個大家庭的生息繁衍也如此。聚散離合,原來是最普通不過的事情呀。
可是,還是會心疼,在老家無跡可尋時,在老舅也離開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明明知道一切都會到來,可是真到這一刻,還是忍不住淚流。
老舅,老家,在揮手道別之後,我背向太陽,隻看得見自己的影子和曾經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