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怪物發出讓聽者不自覺想掏耳朵的怪叫,毫不遲疑地撲向奇夫。
"奇夫、危險!"
奇夫對亞爾斯蘭的警告不為所動,隻是垂著雙手,秀麗的臉龐帶著平靜的表情佇在原地。
眼看怪物的利爪就要擒住奇夫的瞬間——
怪物的身軀在空中翻轉,最刺耳也最難聽的慘叫響徹夜晚的庭院,若幹人目睹怪物的身體被一支細長的物體刺穿,異形翅膀瘋狂地在半空亂劃,但飛翔的力量早已喪失。怪物像個溺水掙紮的人墜落地麵,發出重響。
耶拉姆間不容發地衝上去揮劍砍爛怪物的頭部,留下四肢與尾巴劇烈痙攣著。
"奇夫,你沒受傷吧?"
奇夫鄭重地行禮迎接驅前而來的亞爾斯蘭。
"陛下請勿掛心,能使奇夫我受創的隻有美女的拒絕。""啊、看來你的舌頭也沒事。"
亞爾斯蘭笑了起來,接著止住笑聲感佩道:"我從來沒見過那種武功,原來你的神技還不僅止於射箭啊。"亞爾斯蘭清楚地看見了奇夫的神技——當時奇夫赤手站在怪物麵前,但他腳邊放著長矛。當怪物靠近之際,奇夫腳踩矛端,長矛垂直彈起由正下方刺穿怪物。
士兵們手持火炬圍成一個光輪,那爾撒斯與法蘭吉絲一看到怪物的屍體不約而同地叫道:
"有翼猿魔……!?"
那是傳說中的怪物,似人又似猿的身體上長著巨大的蝙蝠翼。牙齒與爪子含有劇毒能腐蝕生物,以人肉為食,尤其喜吃小孩與嬰兒的嫩肉。這群怪物過去曾遭聖賢王夏姆席德放逐到地底的熔岩城,成為蛇王撒哈克的侍從,之後隨著撒哈克的敗北而消聲匿跡。現在這不祥的怪物再度複活,而且出現在王宮,到底是誰讓這個怪物複活的呢?
"是蛇王撒哈克嗎……?"
這個名字令人感受到凍結的瘴氣,勇士們麵麵相覷。耶拉姆、加斯旺德、奇夫、那爾撒斯、奇斯瓦特、亞爾佛莉德與法蘭吉絲,連停在亞爾斯蘭肩上的告死天使也在夜風中顫著雙翼。
"即使有翼猿魔還殘存在地底或邊境也絕不會單獨出現在葉克巴達那這種大城市,幕後主使者一定就在附近,不能掉以輕心。"一經那爾撒斯提醒,奇斯瓦特點頭之後大步邁出,預備動員王宮衛兵進行地毯式搜索。
王宮所有窗口點燃燈火,廣大的庭園各處也燃燒著火炬,見到突然發亮的王宮,想必熬夜的葉克巴達那市民一定大吃一驚。
"真是小題大作。"
亞爾斯蘭苦笑道,那爾撒斯則回答:
"國家大事當然應該小題大作,如果就此息事寧人隻會增長犯人的氣焰,必須徹底地……"那爾撒斯的話還沒說完——
"可恨的僭王將永不得安眠!"
惡毒的宣言打在人們的耳邊,奇夫、耶拉姆與加斯旺德一時無法判斷聲音的來源,寬廣的庭院充斥著蠢蠢欲動的敵意。
"我要夜夜潛入亞爾斯蘭的夢境,讓他成為惡夢的餌食,等著瞧!""出來,你這妖孽!"
加斯旺德吼道,雖然明知對方不可能乖乖出來,還是忍不住想吼一吼。此時女神官法蘭吉絲一語不發地以唇抵住水晶笛,纖纖玉指吹奏出無聲的旋律。奇夫原本呆然望著她的倩影,冷不防地眼神轉為刀刃般的銳利,手邊的劍一揮。從黑暗一角瞄準法蘭吉絲射來的短劍被奇夫的劍擋回,掉在地麵發出聲響。
"在那裏!"
耶拉姆與加斯旺德殺到投擲短劍的方向,藏匿在灌木叢裏的人影邊咒罵著邊跳起。常人聽不見的水晶笛聲令他感到痛苦,才會從藏身處被"熏出"。此人躲開耶拉姆與加斯旺德的斬擊,飛向十加斯(約十公尺)外的地方,那是他的最後一刻。
黑衣騎士的鋼劍一擊從魔道士的左肩砍到腰際。
魔道士隻感覺到劇痛如火花般散開,然後不再醒來。無論幻術有多高明,仍然躲不過迅速無比的斬擊,也無暇施展幻術。魔道士隨著一道血柱的奔出倒地,連一句咒語甚至遺言也沒留下。
騎士擦拭血刃之後來到亞爾斯蘭麵前單膝跪地。
"來不及參與解救陛下的危機,為臣罪該萬死。""達龍,你人來就好。"
"為臣惶恐,本應留下活口逼供,結果一時衝動殺了敵人。""不、你抓了他也得不到任何情報,魔道使徒在說出秘密的同時也就喪失了性命。"說話的人是收起水晶笛的法蘭吉絲,在她窺探魔道士的遺容之際,奇夫也在一旁興味盎然地觀察女神官的表情,白晳端麗的側麵卻讀不出任何心事。
"這個人剛剛還說想讓陛下不得安眠,打算潛進陛下的夢境呢。""到時我法蘭吉絲也會進入陛下的夢園,打擊夢魔。"法蘭吉絲沐浴在月光下,看起來有如一座青玉雕像。
"成了女神官連這種事也辦得到嗎?"
亞爾斯蘭感佩之至,法蘭吉絲則露出微笑,這是她今夜第一個笑容。
"這種事除非有必要,否則平時不做。"
奇夫越俎代皰插嘴道:
"哎呀,法蘭吉絲小姐,夜夜出現在我夢中為我吟誦情詩的美女就是你嗎?雖然當時美女蒙著一層厚厚的麵紗不知其真正麵目。""既然蒙著一層厚厚的麵紗,你怎麼知道是美女?""因為有我純潔無瑕的愛嘛。"
"那你一開始就應該已經知道對方的真麵目才對。""哎呀,聽聽這鋒利的口是心非,法蘭吉絲小姐你害羞了對吧?""我會害羞才怪!"
頓時周遭爆出笑聲。善後工作交由達龍與那爾撒斯處理,亞爾斯蘭則特地召喚法蘭吉絲到二樓陽台。
"法蘭吉絲。"
"是的,陛下。"
"你從去年起一直在擔心些什麼事呢?"
美麗的女神官沒有立即作答,亞爾斯蘭誠心誠意地表示:"也許我不該幹涉太多,隻是一直放心不下,可能在聽你說完以後我還是幫不上什麼忙,但也可能會激蕩出意想不到的好點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否把事情說出來聽聽?""陛下……"
"不僅是我,奇夫也很擔心你。"
年輕國王的一席話讓法蘭吉絲朱唇微啟。
"他所擔的心大概跟陛下種類不同,但是讓陛下操心,我實在罪過。""法蘭吉絲,我們是朋友啊。"
"是君臣,陛下,朋友一詞我擔待不起。"
"不,即使形式上是君臣,實際仍然是朋友,你、奇夫和許多朋友拯救了帕爾斯,賜與我王位,分擔了我的重責大任,偶爾也應該讓我為朋友解憂的不是嗎?"月光乘著沉默映照在陽台上,終於一個悅耳的聲音打破沉寂。
"也許現在時機已到,我一直打算找個時間說出來的。"於是法蘭吉絲開始敘述。
(四)
"當時我比亞爾佛莉德還要年少,隻曉得提到光就是陽光,提到風就是春天的微風……"時值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治世,國王英勇蓋世威震八方,王都葉克巴達那極盡繁華,成為大陸公國往來要衝。國內外雖時有戰事,卻無損帕爾斯的國力與國威,當時每個人都相信這個盛世將長久持續下去。
國王生下世襲的子嗣,興建神殿供奉密斯拉神。
法蘭吉絲幼時父母雙亡,父親是騎士階級,或多或少留下一筆財產,死後將一半遺產留給女兒,另一半則捐獻給神殿,請求扶養女兒,因此法蘭吉絲便在神殿長大成人。
神殿位於一個名為佛傑斯坦的小鎮,東是王都葉克巴達那、西是培沙華爾城、北則為尼姆爾斯山脈。崎嶇的丘陵圍著一個肥沃的盆地,森林與耕地資源豐富,山脈地下水含量充沛,各處可見湧泉。冬天北方吹來潮濕的季節風在山脈一帶形成雪雲,因此冬季裏會有兩、三次的大雪,阻斷與其他地方的交通,除此之外居住環境可說相當優渥,而神殿裏有學院、藥草園、牧場、練武場、醫院、男女神官宿舍各種設施。
法蘭吉絲在成長期間研修神學,致力成為女神官。同時學習足以守衛神殿的武藝,無論弓、劍和騎馬各方麵成績斐然。此外,神官也是知識份子,經常必須到邊境村落兼任教師、醫師或農業技術指導者,更會成為地方官員的顧問。因此,法蘭吉絲學習醫術與藥草的知識,從曆史、地理、數學、詩文到針線活、飼養牛羊和製作陶器,學遍所有可能會用到的技能。
女神官禁止結婚生子,神殿將此事視為理所當然,不過一旦女神官放棄資格還俗,就能自由戀愛結婚。一進世俗社會,自然會有貴族或自由民的身份製度,但這並非銅牆鐵壁。曾有自由民人家的女兒受到國王寵幸,生下王太子之後成為王妃,此時王妃的兄弟自然也位列王公貴族。
男孩的情況則大多是以自由民士兵的身份上戰場建立功勳,晉升到騎士階級,成為神官充實學識也是一個方法。因此獻身神殿的年輕神官雖名為聖職者,其中不僅有頓悟者也不乏野心勃勃之人。
法蘭吉絲邂逅伊格裏拉斯時正值十七歲。當時伊格裏拉斯二十歲,身材高大,黑發褐眼,是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他雖出身自由民,但學業出類拔萃、辯才無礙,因此冀望能成為神官出人頭地。他與法蘭吉絲邂逅於神殿之前,雙雙墜入情網。
伊格裏拉斯有個胞弟名叫古爾幹,約與法蘭吉絲同年,是神官實習生。在古爾幹眼中,兄長伊格裏拉斯是一個耀眼的偶像,兄長與其戀人法蘭吉絲的容貌與才氣都是古爾幹最引以為傲的榜樣。
古爾幹時常與兄長辯論,在法蘭吉絲看來古爾幹其實是很願意被兄長駁倒的。
"無論聖賢王夏姆席德是多麼偉大,最後還是為蛇王撒哈克所滅;因此隻要有力量,邪也能勝正,哥哥你不覺得比起信仰,軍隊才是最強的嗎?""你還不明白嗎?邪惡的力量是不長久的,證據就是蛇王後來不也為英雄王凱·霍洛斯打敗了嗎?以後不要隨便提起蛇王,當心眾神的懲罰。"情況就是如此。
一年後,管理神殿的神官長做下一個決定,預備從年輕神官當中選三人派遣到王都葉克巴達那。在大神殿經過三年的學習之後,一人可成為大神殿的高級神官,一人直接以神官身份進宮成為宮廷書記官,一人則回到原來神殿擔任副神官長。伊格裏拉斯深信自己一定會被選上,眾人也如此認為,然而最後選出來的三人全是出身貴族。
"原來神殿也有身份的差別待遇,那我先前的努力算什麼?隻是白白浪費時間。"伊格裏拉斯沮喪到極點,在歡送三名神官前往王都的儀式中無故缺席,此舉遭到神官長叱責。之後經過法蘭吉絲的安慰,好不容易振作精神之際,王都傳來急報,前往王都神官們的馬車發生意外,兩人輕傷但一人死亡,下葬後必須再派出另一名神官。伊格裏拉斯信心十足地相信這次一定會雀屏中選,然而當選的又是一個貴族,因為伊格裏拉斯在儀式中的無故缺席的態度已降低了他的評價。
伊格裏拉斯的失望轉為絕望,他終日喝酒鬧事,在外與他人爭執,不但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在神學課堂上喝酒,酒醉之後就開始找碴,吩咐的工作動也不動,指派的研究課題也置之不理,個性為之巨變。
其實尚有許多人同情伊格裏拉斯,他們安慰並勉勵他,但當事人卻口吐酒氣,一味拒絕他人的善意。
"明明嫉妒我的才能就少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我早就看穿你們偽善麵孔下的汙穢心思在嘲笑我活該。"吃驚又敗興的人們開始遠離伊格裏拉斯,心想:"這小子個性偏差,別理他。"一個月下來,伊格裏拉斯身邊除了法蘭吉絲與古爾幹之外隻剩下兩三名朋友,但伊格裏拉斯仍不知悔改,反而咒罵人情淡薄,繼續在酒精裏逃避現實。
結果神殿收到妓院的高額借據,讓神官們大驚失色。經過調查才知,伊格裏拉斯以神官長之名騙吃騙喝賒了不少帳,罪該放逐。最後是法蘭吉絲的懇求與溫和派方麵要求:"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伊格裏拉斯才得以赦免。
雖然得到一次寬恕,伊格裏拉斯卻無法立即振作。
"全是階級製度不好,像我這種才子根本無法得到正麵評價,最後隻能埋沒在社會的某個角落,都是階級製度害的。"到此,伊格裏拉斯將自己的遭遇全歸咎成階級製度的錯。然而他並沒有因此采取行動取消階級製度,也沒有幫助為階級製度所苦的人們,隻是一股腦兒地把自己不努力的過錯搪塞給階級製度。
要是他坦陳自己沒有能力突破階級製度的障壁反而比較輕鬆,但過剩的自尊心不斷折磨著他。加上古爾幹一直故意批評神官長們以讓兄長寬心,結果反而成了兄長心理上的壓力,法蘭吉絲看不下去,說出了實話。
"我也覺得階級製度不好。不過,你實在不必強要出頭,好好以神官身份修身養性,找個和平的村子教導孩子們識字,終其一生行醫濟世也是很有意義的。隻要你有這個心,我願意跟隨著你一起走。""法蘭吉絲,你是要我當一隻喪家犬嗎?"
伊格裏拉斯吼道,他不為勝利而努力卻又討厭失敗,法蘭吉絲之後絕口不提此事。接著的情況更是雪上加霜,眾人認定法蘭吉絲在神官能力上的表現優於伊格裏拉斯。無論是聆聽遠精靈說話、典籍的知識、驅邪各方麵,法蘭吉絲的確淩駕伊格裏拉斯;尤其在醫術、藥草學與武藝上,法蘭吉絲的進步更是顯著,一直得到女神官長與神官長的稱許,但伊格裏拉斯卻不為戀人受到賞識而高興。
"是啊,你了不起,誰叫你長得漂亮,連偉大的神官長跟大神官們也抵擋不住誘惑,隻要你丟下一個微笑,他們一定爭著撿,好羨慕啊。""這些話刺傷了法蘭吉絲,這時的伊格裏拉斯侮辱了她還有自己。法蘭吉絲看著伊格裏拉斯沉溺於酒精的雙眼,感到相當無奈。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經不起挫折的男人、一個喜歡推卸責任的男人、一個隻知以嫉妒他人來安慰自己的男人。
"不要再來了。"
伊格裏拉斯丟下這句話,法蘭吉絲照做不誤。但她不會就此棄他於不顧,隻是認為有必要給他時間冷靜下來,另一方麵女神官的修練與工作也日漸忙碌。
不久伊格裏拉斯出事了,曾經指責並批評他的前輩神官在晚飯後暴斃身亡,他飲用的麥酒被發現摻有毒藥,於是不斷惹是生非的伊格裏拉斯首當其衝被懷疑是毒殺神官長的凶手。
"我是無辜的,真要殺人也會使用更高明的手法。"伊格裏拉斯如此堅持,雖為事實但先前的言行卻為他帶來災殃,因為伊格裏拉斯已喪失眾人的信任。負責調查此案的神官們對伊格裏拉斯持有偏見,而伊格裏拉斯也賭氣不協助調查,終落得身係囹圄,被關進神殿內牢。
由於伊格裏拉斯還保有神官的地位,地方官員無權製裁他,必須交由大神官審判,伊格裏拉斯將坐在騾子所拉的囚車裏被押送到王都葉克巴達那,行程有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