齧鬼
文心
作者:甘耀明(台灣)
癲金仔的故事有意思,但是,接下來我講的也不差。
我是上“夥房”(客家聚落)的阿水伯,與過身的“麵線姊”差十歲。我讀過些漢書,說話較文雅,每天的樂趣是看報,吸收新知識。我曾經把接下來要講的故事說給“麵線姊”聽,相信她不會反對我再說一次。畢竟,這是窮困年代的趣事,隻有吃最折磨人呢。
吃,隻有舌頭那麼短的距離,卻控製全身。所以,吃是服侍舌頭的藝術,或者修練舌頭的定性。這麼說來,飲食是馴服舌頭的騙術,而不是鍋子、鏟子、火候與食料的藝術。教我這些道理的,是我的媽媽,如果她還活著也有百來歲,但總之,她不像我說的那麼囉唆。她說:“舌頭,鬼的尾巴!”
好啦!我來說“鬼的尾巴”的故事。說這段前,先從我出生時代說起。我是二戰期間出生的人,這時期缺少食物。當時的小孩常生病,最難治療的怪病是饑餓。治療這種病“多吃飯菜”就行了。可是,哪來這種藥呀!
為了吃一次“澎湃”大餐,我化身成跟屁蟲,糾纏媽媽。她洗衣服時,我在背後糾纏。她上廁所時,我在外麵糾纏。她睡覺時,我在耳邊糾纏。
“再纏我,剁掉你的鬼尾巴。”我媽媽怒吼。
我費力地伸舌頭,要媽媽看。舌頭癱在嘴裏,微微地抽動。可是,如果說舌頭是鬼尾巴,那麼鬼的身體在哪裏?是藏在肚子而露出一截像舌頭的尾巴?要是真有鬼藏在我肚子裏,真希望媽媽拿菜刀剁了我的舌頭。於是,我張大嘴巴,恐怖地抖著餓死鬼的尾巴,口水從嘴角流下來,牽絲到地上,樣子非常可憐。媽媽看了好久,發出歎息,眼光淡了下來。
這招有用了。到了年底,媽媽決定要來頓豐富大餐。圍爐時,阿公用榔頭把鬆動的牙齒給敲穩,阿婆笑朗朗。其他人圍著桌,筷子捏在手裏。不久,大餐上桌,每個人得了一碗白飯。這飯叫“清飯”,沒配菜。
我驚訝不已,不是失望,是全身興奮得發抖。沒錯,這是我期待的大餐,如今呈現眼前。
年輕人可能不懂,一碗飯有什麼希罕。我來說明,當時的主糧是番薯簽。番薯量產的時候刷成簽條,曬幹,收入麻布袋收藏。番薯簽常有臭心與蟲嚿味,蒸過後,黑糊糊的,非常難吃,跟現在改良後的新鮮番薯差多了。好了,要是一年到頭吃番薯簽,能熬出頭,吃碗“清飯”可就豐富了。
得了一碗飯,我撒了薄鹽,坐在門檻上,用細竹簽一粒粒挑來吃。麵對夕陽吃晶瑩剔透的飯粒,是何等享受。我邊吃邊算,而吃到第八十三粒,胃腸絞痛難耐呀!可能是肚子裏的餓死鬼受不了在打滾。我趕緊把飯扒光,安慰餓鬼。可是我回頭看,姐弟們也學我拿竹簽挑飯,而我的碗空了。我癟著嘴哭,為自己的魯莽哭泣。我姐姐被我弄煩了,賞我五粒飯。祖上佑我呀!我用竹簽串起飯粒,拿到廚房,當作香腸蘸了醬油炭烤,吃到大年初二。
吃完了這頓餐,我又發揮糾纏的功夫。有半年時間,我媽媽見我如見鬼,她罵:“你要不是餓死鬼轉世,就是我上輩子的影子。”
結果,當然是我贏了。她答應我,可以吃更好的大餐,但是得自己來。這意思要自己幹活賺錢。我當時八歲,連鈔票都沒看過,就得自己來。幸好,我阿婆教我編織掃帚與畚箕的雜活,七月開始剖竹子編畚箕,九月河灘上的甜根子草開花後就可以割下當掃帚。到了十二月,我手指長繭,技術成熟,也算能編上幾個不錯的貨品。
到了除夕早上,我爸爸扛了畚箕與掃帚,撐了拐杖,出門去買辦。他走到少數民族部落,用貨品換了一隻山豬腿。他提著粗重的豬腿,笑嗬嗬回家,路上所見都是好風景。結果,走過村界的大榕樹,忽然有了尿意。我們家有家訓:“如果人在村裏,有尿回家撒;如果人在村外,有尿得想辦法回家撒。”這個叫肥水不落外人田。
爸爸前腳跨在村界,心想,回家還遠,可是呢!要是就地找個地方解決,又吃虧。想著想著,他膀胱又脹了,咬牙衝回家。他跑進家門,跑進臥房小解。沒錯,早期廁所文化,尿桶得放在女人臥房裏。他尿得快意,一手撐著牆,兩眼翻白眼時,忽然間,他感到提豬腿的那隻手一鬆,撲通一聲,尿桶炸出大水花。爸爸大喊完了,莫非一時得意也把自己的“尿壺”“解放”了。低頭一看,更慘啦!還得了,手中的豬腿掉入尿桶裏浮沉了,像是水鴨快溺死在混濁的三寮坑溪水。
爸爸的叫聲引來家人關心。我也在場,心情可想而知,總之呢!要是想象“陳年臭鹵汁泡著一隻臭襪子”,就能體會美好的世界坍了。那是沉默時刻,幾乎像守靈。這時候,媽媽把兩個袖子往上勒,往尿桶撈它幾下,抓起豬腿離開。我們大夢初醒,順著地上的尿漬找到廚房,看見媽媽正料理豬腿:拔豬毛,洗刷後,丟進蒸籠,一瓢水、一把火,豬腿不久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