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魅影(1 / 3)

花店打烊的時候,周圍已沉寂下來。除了巷子外頭KTV歌廳裏隱隱約約的歌聲,除了遠處的建築工地上偶爾響起拆卸腳手架上的鋼筋發出的碰撞聲,除了睡在商業銀行自動取款機門前的那個乞丐在暗影中拉扯舊衣服的哧啦聲……夏小惠側著耳朵,也沒聽見汽車輪胎摩擦地麵的噝噝聲和陸玉姝那叮當有韻的腳步聲。看來老板又不回來了!

夏小惠剛來那陣兒,陸玉姝就跟她交待過,一過了晚上十一點,就要把店門關上,卷閘門從外麵上鎖,玻璃門從裏麵上鎖,一麵窗戶的裏裏外外也要鎖上,四把鎖一把都不能少!“這店裏的花不見得有小偷打主意。你卻不一樣,黃花閨女一個,得時時小心……”離開家人,夏小惠喜歡聽陸玉姝說的這幾句話。夏小惠打工已經第三個年頭了,以前從沒人告訴她要提防他人,注意安全。

夏小惠把門窗一一鎖上,關了燈,借著路燈透進的弱光,摸著樓梯往閣樓上走。樓梯是用鐵皮臨時打製的,人走在上麵搖搖晃晃,即使她把腳步抬得再輕,也會發出“吱咯吱咯”的響聲。這時候,陸藝緯大概剛剛睡著。夏小惠每走兩步,都要站住深呼吸,然後再屏息靜氣地上樓,生怕把他吵醒。

來“流星花雨”打工前,夏小惠在小飯館幹過一年,在洗腳房幹過八個月。小飯館開在菜市場,包子、餃子、炒飯、燴麵……普通飯菜樣樣都做,隻有兩名服務員,從早晨五點鍾一直忙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坐下來歇歇。忙上一天,夏小惠的腳常常腫得連襪子都脫不下來。洗腳房的工作不是很忙,大白天,她和另外四五個洗腳妹整理好毛巾、藥水,就可以坐下來聊聊天,剝剝自己的手指甲,憐惜一下自己被洗腳水泡得發紫的手指頭。可是,一到晚上七點鍾以後,客人絡繹不絕地走進店裏,她們就會忙得團團轉。每個客人她們都不敢怠慢,無論他的腳有多臭,他的脾氣有多霸道,性格有多乖戾……她們都得陪著笑臉。忙還可以接受,最讓她受不了是那些從體麵的皮鞋中抽出的腳,大多臭得讓她忍不住想嘔吐。可是,她還得咬緊嘴唇,鼓起腮幫子,擠出笑容,把那些臭腳按進水裏。揉啊,搓啊,讓藥水把那臭氣一點一點地消融。那些經她的手得到充分休養的腳一旦有了精神,就開始躁動不安,有的人把腳伸到她臉上,用大拇指摁她的臉蛋;有的人甚至把腳伸進她的胸口,揉她的乳房……她辭職的前一天晚上,一個酒氣衝天的中年男人一脫下襪子,就用他的臭腳趾刮她的鼻子。一氣之下,她把那隻臭腳打了下去,那男人不但沒有收斂,反而一躍而起,揪著她的頭發罵她是臭娘們,說他有的是錢,馬路上的女人都由他挑,她一個洗腳小姐竟然敢跟她做對……吵嚷聲引來老板,夏小惠流著淚站在門角裏,那人瞪著血紅的眼睛羞辱她,“就你這模樣,讓你給我洗腳是看得起你,你看你那臉蛋紅得像猴屁股一樣,你再看看你的大腿,跟水桶似的,你這模樣去掃大街還差不多——”老板按住那人的肩連連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等到客人重新躺回洗腳的軟床上,老板立即回轉身來喝斥夏小惠:“還不趕快向客人道歉!”夏小惠愣了一下,就衝出了洗腳房——

第二天一早,夏小惠就收拾好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洗腳房。那邊還欠她一個月的工資呢!得抽時間過去討要回來,1300元,她得洗一百五十雙臭腳才能掙回來。那一天,夏小惠背著包在街上茫然地走著,家是不能回的,母親和弟弟妹妹還等著她掙錢養家呢。如果在天黑前找不到住處,她要麼就得站在暗影裏拉客,等男人帶走。要麼就要像流浪漢一樣蜷縮在門店的角落裏避風。招工啟示隨處可見,卻沒有一個中意的,不是她不符合人家的條件,就是她對那工作兩眼黑摸不著門道。

有了這兩次打工經曆,夏小惠一聽高薪工作,心裏就免不了嘀嘀咕咕。洗腳房一個叫範引弟的姐妹跟她講過自己被賓館招去做小姐的經曆。她說,她和兩個姐妹剛剛出來打工時,看到一個電線杆上貼著某賓館招聘服務人員,月薪五千至一萬,她們動了心,按人家提供的電話打過去,人家立即約見她們。要不是她的男朋友及時趕來阻止,她差一點就陷了進去,引弟的一個姐妹就經不住誘惑做了小姐,被老鴇控製著,她們想見一麵也困難……

那天傍晚掌燈時分,夏小惠拐進了木塔小巷。那時,她想,也許這小巷裏能找到便宜點的旅館,她準備先在旅館裏住上一夜,天亮了繼續找工作。又餓又累的她無意間抬頭時見到了陸玉姝貼在門外的招聘廣告。夏小惠眼眶一熱,就毫不猶豫地跨進了門裏。

夏小惠清楚地記得。那時,陸玉姝正在插花,淡紫色的碎花長裙被水晶藍的燈光照著,散發出一層如夢如幻的色暈。她一隻手裏捏著一束潔白的百合花,一隻手撥弄著一束翠綠的富貴竹。她的長發隨意綰在腦後,鬢角一縷頭發拂著花葉。那樣子,像一幅油畫。一個小男孩坐在角落的桌前,偷偷地望著媽媽的側影出神。夏小惠幾乎在一瞬間對這個女人和這個孩子產生了興趣。對,就在這裏打工,讓濃鬱的花香驅散盤聚在她心頭的腳臭味。

轉眼間,夏小惠已經在陸玉姝的花店幹了三個月。店裏的花兒,大多數她能叫得出名兒了。前天,陸玉姝看了夏小惠插的一籃花後,感歎道,夏小惠插花的手藝快趕上她自己了。夏小惠笑著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請陸姐把花店轉讓給我吧。陸玉姝說,花店賺不了幾個錢,她開這個花店完全是為了陸藝緯——這裏離他上學的小學隻有兩站路,拐一個彎就到了。最主要的是,這裏僻靜,陸藝緯可以跟巷子裏的小孩在店鋪門前自由玩耍,做母親的卻不必時時為他的安全擔心。老板說起兒子,從不像別的媽媽那樣親切地稱他“兒子”,總是“陸藝緯、陸藝緯——”地叫他,好像他是個與她不相幹的成人一樣——其實他不過八歲。陸玉姝稱呼老陳為“陳叔——”。叫夏小惠,也不帶姓。但對兒子,卻像對待生人似的。也許是母親不夠親切的緣故,這孩子看母親的眼神常常怯生生的。母親一叫“陸藝緯”,他總是神情慌張地“哎——”一聲。不過,偶爾也有叛逆的時候,昨天下午,他明明躲在夏小惠身後玩遊戲,陸玉姝進門叫了他好幾聲,他都不吭聲。夏小惠用腿碰了碰他,他抬頭衝夏小惠眨眨眼,又朝母親呶呶嘴,示意夏小惠不要出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