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公的荔枝(2 / 2)

祖父要登上火車的一刹那,我突然心裏一酸,緊拉著他的扁擔,放聲大哭起來,嘴裏直嚷:“阿公不要走!阿公不要走!”

祖父於是開解我:“別哭了,別哭了。明年荔枝熟了,我會再來。”

火車汽笛響了,母親把我從車上拉下來。火車緩緩開動,祖父跑到車尾,向我們微笑,揮手說再見。我哭著追上去,直到火車消失在軌道盡頭。

思念祖父之情在我稚嫩的心頭縈繞不去,每次看到他睡過的床、坐過的椅子,總讓我傷心不已。我真希望他能像變魔術般的出現在我眼前,陪我到公園去玩耍。每晚睡覺前,我總期盼翌晨一張開眼睛就見到祖父在我床前微笑,凝望著我。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期盼,卻一次又一次失望。

可能由於祖父每次來時我都聽見火車汽笛聲,我產生了心理學所謂的“條件反射”,誤以為聽到火車汽笛聲就等於祖父要來了。祖父離去後的頭幾天,每次我一聽到火車進站的汽笛聲,總是立即往火車站跑,在月台上看著一個一個旅客下車,卻始終等不到朝思暮想的祖父。

失望了幾天之後,我終於明白並不是一聽見火車汽笛聲,祖父就會出現。幼小的心靈第一次領悟到了痛苦的滋味——我們最熱切盼望的事物,往往不會如我們所願出現。

以後數年,祖父還是以他自己最熟悉的方法表達關愛——送荔枝來。其後台灣荔枝產量大增,即使祖父不送荔枝來,我們也能吃到又大又甜又便宜的荔枝。

我們年紀漸長,越來越沒興趣隨祖父到公園去玩兒,而祖父明白之後,就再也沒叫我們去公園。漸漸地,祖孫之間的情感距離越來越大,像新竹台中相距那麼遙遠了。

我不知道祖父當時曾否因此哀傷,但我想,他是個苦命人,早就習慣了各種情感磨難,應該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愁緒吧?

我念大學二年級那一年的6月,祖父哮喘病猝發去世。他是在他最愛坐的那張椅子上過世的,麵容安詳。

我從高雄趕到台中老家,看見大廳門檻旁堆放了一大提袋荔枝。阿嬤含淚對我說:“這些荔枝,是阿公準備帶到竹東給你們吃的,你回高雄時,就帶一些回學校吃吧!”

我鼻子立即發酸,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原來祖父直到去世之前還是沒放棄對子孫的關愛。他早已知道荔枝不再是珍貴東西,但是對一個不識字、沒有錢、不懂如何表達情感的老農人來說,每年挑兩籮筐親手栽種的荔枝來給子孫吃,是他與子孫維係情感的惟一途徑了。

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愛吃荔枝。每次吃荔枝,一定禁不住想起祖父對我們的關愛。回憶已變得遙遠,卻仍然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