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緊緊地抓著他襯衫的一角,我的情緒像泄了閘門的洪水一股腦地往上洶湧,最先到達的是我的眼眶,我的眼睛酸酸的:“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生下小西嗎?那時候我十七歲,十七歲的我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你看我的父母不在了,這世界上本該無條件對我好的兩人都不在了,即使他們在我也覺得淒涼,後來我外婆不久也死了。我就是這麼倒黴。不僅是醫生跟我說,如果我打掉就有可能再也生不出小孩,我之所以生下她不是為了我自己,不是這樣的,不是因為這個,也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因為,我覺得我對她有責任。盡管有多麼名不正言不順,可我還是想讓她看看這個世界,也許她長大了說不定可以活得很好。我唯一的私心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一個人了,哪怕她還那麼小,她像一朵小花蕾一樣等待著開放。她變成了我的希望,我努力活下去的動力。”我第一次跟他開誠布公地坦白這件事,他從沒問過小西的爸爸,他努力不去觸碰我的過去,但並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他靠過來,他的左手攬過我的腰,右手將我的頭按向他的胸膛,我知道,此刻我在被人珍視,這種的感覺真棒,雖然它讓我內心酸澀,讓我十分想流淚。
“小霍,我第一次去天上人間唱歌,那時候我真的好害怕,不是因為要當著很多人的麵唱歌害怕,而是,我害怕這個地方,它可以把人變成另一個人,尤其是那些美麗的燈光打下來的時候。我一直不化妝,我不喜歡化妝,那也會把我變成一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我抬起頭,淒楚又憂傷地看著他。一想起你,我心裏就盛滿了廣袤豐盈的溫柔,在這無邊無際的溫柔裏,我總是不知道,如何讓你知道你盛滿我內心的杯。
“怎麼說呢,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唱歌好不好聽,我是一個不那麼了解自己的人,我很好奇,鏡子裏的我自己跟別人眼裏的我自己會不會不一樣。我由衷地懷疑著我自己。”他的呼吸緩緩地吹著我的臉,他的聲音借著呼吸的熱量滲進我心裏:“你比你自己看到的那個你還要好,這是真的,你不可以懷疑這個。”
阿姨一早就去了舅舅家,小霍去上班,我上午上課,下午去公司。與以往不同的是,公司裏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他們開始紮堆嘀嘀咕咕。他們議論我,有人說曾經看見我在夜店唱歌,對我以前每天跟盧學長加班加到最後這件事議論紛紛。有共同的敵人,敵人也是可以變朋友的這句話真不假。張嘉嘉跟莉姐多年冷戰的關係似乎也得到了暫時的緩解,同仇敵愾地開始排擠我。我當然知道是江陵搗的鬼,快下班的時候江陵把我叫到辦公室開始挑我的毛病,等她吧啦吧啦完,我告訴她,我要辭職。
既然我已經不欠這個公司什麼了,我就辭職好了。我回身打算出去的時候,江陵叫住了我。她利落地站起來,高跟鞋吱呀一聲,響亮刺耳地劃過地麵。很快地,她就靠近了我。她憤然凶狠地看了我幾秒,目光忽然軟了下來,像躲進烏雲裏的太陽,銳利跟凜然粉碎成一片積雨雲。
“你今年二十歲是不是?”她的動作跟現在說話的語調出奇的不協調。我點頭,她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疑惑又驚恐。
“真年輕,你想過你也會變老嗎?或者說,你想過你有一天變老的樣子嗎?”我想了一下,認真地說:“想過。”
她向桌子旁走去,眼神渙散如霧,那個淩厲凶狠的江陵在這一刻消失了:“我很早以前就在想這件事。我要是老了該怎麼辦?我該怎樣麵對皮膚失去光澤,有那麼多令人煩躁的褶皺,那麼糟蹋,那麼可憐,像一個怪物。我嫌棄那樣的自己。”她的手指很輕地劃著桌麵,一下一下像極了撫摸:“我這個人,別指望我會像大多數人一樣,在年紀大的時候變成一個嫻靜溫和的老人家。”
“那也說不定。”
“不可能!”她對我微笑,像一個弄丟了自己的可憐小孩。她很厲害,我不得不承認,她果斷聰穎、遊刃淩厲,她也可以柔弱溫柔,其實她不壞的,她隻是比大多數人更沒有安全感,她想要更多的保障,她想要得太多了,她有了這個還想要那個。
我沒有她那麼害怕失去跟衰老,我經曆命運給我的所有的屬於女人的苦難。每一次苦難都讓我比以前更堅強,同樣的,她的每一次恐懼都讓她變得更努力,更貪婪。
她緩慢地轉身,背對著我,她的聲音冷冷的:“沈清園,我跟你說這些不是在向你展示我多可憐,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沒有一個人不辛苦,沒有多少人不曾覺得自己可悲過。那又怎樣?想要讓自己不恐慌就要努力。我也在努力,我沒有錯。”你是為了完成你對生活的定義,或者讓自己活得不那麼恐慌。我知道這個意思。
我在心裏不由自主地冷笑,我不是嘲笑她,我是嘲笑人類,再也沒有比我們更自私的生物了。
“你搶不走小霍,你也知道,你為什麼就不死心呢?你本來也可以好好地生活的,其實你現在就很好,你聰明,有錢有能力,人長得也漂亮。”
她忽然轉過身,仰著頭,眼神直直地看著我:“我就是不甘心。”
從江陵辦公室一出來就看見了盧學長,他看了我兩秒,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隻是習慣性地微笑下,問我是不是還好。我誠懇地微笑,告訴他很好。順便告訴他我要辭職了,他淡淡地點了點頭。我走到電梯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我,他向前走了兩步就不再動了:“你要是過得不好,可以來找我。”
“謝謝。”我說。不過我不稀罕,我才沒有那麼可憐呢。我真的很討厭你們變相地告訴我,我很可憐這件事。
我一個人走在街上,手機忽然在我手心裏興致盎然地唱起了歌,接起來後,我就聽到了嫋嫋的聲音,手機裏的,還有對麵的。她在對麵馬路上踮著腳揮著紅呼呼的手套,熱情地仰著臉對我燦然地笑。我簡直就忘記了她失戀這回事。我掛斷電話也對向我奔來的嫋嫋揮手。她跟人揮手打招呼時整個身體都在搖擺,她像海浪,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嫋嫋就是海邊一波一波湧上來的海浪,新鮮幹淨,活力四射,宜紗也是。宜紗開心就是真的開心,她的難過轉瞬即逝。嫋嫋不行,她還隻是個小姑娘,她還沒有習慣對跌跌撞撞的感情抱有相對平靜的免疫力。興許是跑過來的有點急了,也或許是冬天的空氣更讓人覺得喘息疲憊。她站在我麵前一大口一大口地吸氣,一小團一小團棉花一樣的白霧撕扯著擴散。她的小臉跟她戴的手套一樣,也是紅紅的。我真擔心冬天那麼寒冷的風會不會刮傷她柔軟光潔的皮膚。她深呼一口氣,似乎是呼吸得太用力了,她叫我清園兒姐的時候好像要把我名字吞掉。
“小丫頭,你跑那麼快幹嗎?”我拍了拍她毛絨絨的帽子,她嫻熟地挽起我的胳膊:“清園兒姐你見到過我姑姑了吧,我姑姑人很好的。”她輕微喘息著,仰視我的臉,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她嘴裏說的姑姑是誰,等她說完下麵這句話我才緩過神兒來。
“我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可她從不叫我的名字,她一直叫我寶貝寶貝,就連現在都是,將來你跟小西瓜和我們大家就是一家人啦,那種感覺真棒。”
“我明白你說的意思。那種和你喜歡的人變成家人的感覺。”
“對呀,那種感覺真棒。”我看了嫋嫋一眼,繼續說,“你這時候出來幹嗎?”
“我要去買參考書,再不快點書店就關門了。清園兒姐下班了對不對?你陪我去吧,我們一起跑過去。”
我跟著她一路跑,流光燈火一路跌跌撞撞細碎地閃耀著,冷空氣橫衝直撞地團聚在我鼻腔裏,我們倆的步伐在不知不覺中變慢,伴隨著周圍車輛鳴笛的喧響,嫋嫋很輕地歎息了一聲:“清園兒姐,你知道嗎?今天是我陽曆的生日,可我媽一直給我過陰曆的生日。”
“有的過就好,那有什麼重要的。”
“生日哎,很重要的好麼。”
“我覺得哪一天來到地球上沒那麼重要,反正我們都還活得好好的。”
“清園兒姐,你這種心態不好。”
“書店六點半關門,現在六點了,我們快點吧。”我岔開話題。
“我們還是跑吧,來不及啦,清園兒姐。”
冷風撞擊著我的太陽穴,我越跑越慢,就在這時候我想起了我媽,我媽這個人實在沒為我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別說大事了,關懷我的一些簡單小事上她也沒有做到過,就連我什麼時候過生日她都不知道。我七歲之前是沒有過過生日的,我是在一點點長大的過程中發現每個人都是要有固定的出生日期。有一天我就問我媽我是哪一天的生日,她數著從麻將桌上贏來的錢的那隻手有片刻的寂靜,她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我總覺得那一眼有點特別的味道,然後她淡淡地說:“讓我想想。”我以為又是敷衍,可一個星期後,她居然跑過來滿臉笑意地跟我說:“你的生日就是今天,今天我贏錢了,我帶你去好吃的。”在一家裝修還不錯的冒菜店裏,我們吃了一份三十六塊錢的骨湯冒菜,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好吃的東西,但那一天的她對我來說是特別的。她一邊滿足地吃著東西,一邊跟我嘮叨說我一點也不像她,悶悶地不愛說話,看起來挺伶俐的,其實又傻又固執。那是她唯一一次拿我跟她作比較,那天她跟我說的話,比一年跟我說的話還要多。那一瞬間,我覺得幸福,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得讓我心裏發酸、頭腦發脹的感覺就是傳說中的幸福。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對的,我是說我的生日。似乎是因為她那天贏了錢,她忽然想起我問過她生日的問題,看見我的一瞬就信口開河地隨便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