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我盡數遺忘,就像被洪水衝淹過的房子一樣,幹幹淨淨,了無痕跡。
我與婢女如泠,侍衛韓謙幽居於無歡山,山下駐守著三百鐵甲死士。
無歡山本來沒有名字,我來了,它便有了這傷情的名字。
如泠叫我公主,韓謙叫我王妃,而我到底是誰,我自己卻全忘了。
那天在宮裏醒來,往事便隻剩下了片斷,很破碎的片斷,片斷中有一個墨發飛舞,玄服金帶的男人,看不清麵目,卻有十分溫柔的聲音,他撫著我的頭問:“九兒,膝蓋疼嗎?”
我不叫九兒,至少我不記得自己有這個名字,但是那男人高貴、溫暖的樣子,卻讓我很是向往。
他可能是我的兄長,也可能是我的叔叔,我卻對他完全沒有印象,我抱著頭想了許多天,也沒想出什麼來。
我悲傷地去問如泠,她隻以白眼對我:“我跟你一同長大,從沒見過什麼墨發飛舞,玄服金帶的男人,你這是想嫁人了吧?”
後來見我實在茶飯不思,怕我想不開,有個好歹,如泠隻好做出了讓步。
她告訴我,我不叫公主,也不叫王妃(當我是傻子嗎?我當然知道不會有人叫這種名字了),我叫南舒,原本是皇上身邊的婢女,深得皇上讚許,後來文南國起兵攻打我東秦,皇上欲送上公主和親,我自告奮勇地代替公主嫁往文南那苦寒之地。
兩年後,文南發生兵變,我的夫君,文南的南王韓逸,命侍衛韓謙將我秘密送回東秦避禍,後來聽說韓逸也戰死了。
皇上念在我代嫁有功,便將一座荒山賞給了我,讓我在此歡度餘生。
至於我為什麼會忘了所有的事,那個玄服金帶的男人是誰,如泠是真的不知道。
我於是又去問韓謙,他嘴硬,什麼也不肯說,隻是時時提醒我莫忘了我的相公南王韓逸,就像念經一樣,婆婆媽媽的,所以我便暗地裏送了他一個好聽的名字:韓嬤嬤。
問了數次無果,對於往事的探究,我便索性放棄了,那些片斷多數十分悲慘,如泠口中的往事也令我直想抹脖子,後來,如泠和韓謙隻要提起“想當初……”都會被我瞪著眼攔住,我再不想知道“當初”的事了。
無歡山雖不甚高,卻也山深林密,我在南坡向陽之處蓋了一座六間房的木屋,取名“望塵殿”——公主嘛,怎麼也得住個宮殿,我喜歡牡丹,種了一大片牡丹,屋前屋後到處都是。
雖然隻有我三個相依為命,但日子並不清苦,皇上賞了我一些金銀,夠我們揮霍幾年的,可是我們卻沒地方揮霍,於是它們便成了擺設,因為我們不能擅自下山。
日常所需自有山下的鐵甲死士送上來,於是山上的日子真正是無憂無慮,卻百無聊賴。
望塵殿方圓五裏所有的草都被踩死踏淨,變成了堅實平坦的空地,那都是我一圈一圈,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出來的。
地有多平坦,我便有多無聊。
春回人間,牡丹盛開,白日天氣已有些熱了,於是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我和如泠、韓謙狠狠地醉了一回,把鐵甲兵們剛送上來的十壇美酒全部消滅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