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暖意
美麗中國美麗陝西
作者:張虹
張虹
陝西省作協副主席,安康市作協主席。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出版有小說集《黑匣子風景》《魂斷青羊嶺》《天堂鳥》《都市洪荒》《記住月亮升起的地方》;散文集《回歸青草地》《白雲蒼狗》《歌唱的魚》《心海拾貝》《婆屋那邊的事》;詩集《紅 我的顏色》2002年在日本翻譯出版。中篇小說《等待下雪》獲第四屆特區文學獎;《小芹的郎河》獲首屆柳青文學獎;小說集《魂斷青羊嶺》獲陝西作協首屆吉元文學獎;中篇小說集《都市洪荒》獲安康市第二屆文藝精品創作政府一等獎。
1 風曾到橋河
6月7日,是全國高考日。
這天,在秦嶺餘脈的橋河村,我們恰巧采訪到一個與高考有關的故事:1999年,全國大學擴招,成千上萬的青年學子擠進了大學校門。西坡的才女李金萍卻因二分之差落榜,心氣高傲的她氣瘋了,從此流浪山野,餓了七天的她在山野裏看見一個小夥子,就一直跟著他。不離不棄跟著,跟到他家裏。小夥是漢濱區關廟鎮橋河村八組的村民,28歲,住在一片樺櫟樹林深處的半間破房子裏,家徒四壁,極度貧困。有點弱智的他,卻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大名喚作李俊貴,小名喚作富貴兒。
也許,這符合李金萍夢中的童話小屋。她不走了,和小夥子睡在一張床上,成了夫妻。李俊貴把這個撿來的媳婦當作寶貝,他不嫌她瘋魔,不嫌她肮髒,他把她領到河裏洗澡,背著她翻山越嶺,搭摩托坐汽車去六十裏開外的五裏鎮瘋人院為她看病,為她做飯,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嗬嗬地逗她高興。一年後,她竟為他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兒。
李俊貴有八個兄弟姐妹,大哥早早地離了人間,姐姐們出嫁,剩下的四個兄弟有三個是弱智。三間半破瓦房,母親住一間,已婚的哥哥住一間,另兩個弱智的哥哥共住一間,分給他的是一坡水的半間,所謂一坡水,就是搭在房外隻有半邊房蓋。陝南的房子都是一個屋脊兩邊房蓋,半邊房蓋的屋子平日裏還好,遇到天氣變化就遮不住風也擋不住雨。他們的全部家產是一張柴木床,一個蜂窩煤爐子,一口鐵鍋,一個熏得烏黑的小鋼精鍋,兩把木椅,一個吃飯的小桌,還有一口裝糧食的缸。女兒的哭聲是屋子裏最響亮的聲音。
就在這屋簷下,日子一天天過去,女兒一天天長大。
2010年7月18日,是陝南山地人黑色的日子,也是李俊貴全家黑色的日子。連續幾天大暴雨,下得天昏地暗,李金萍的瘋病更重了,一不留神,她就跑了出去。李俊貴和十歲的女兒在山野裏急急地奔走呼喚,就在那時,他們的房子倒了。
李俊貴回眸之間呆掉了。
難道是老天在眷顧這可憐的一家?
總之,李俊貴一家躲過一劫。可他們成了三無戶——無房、無錢、無糧!
就在他們茫然無措的時候,包村的鎮幹部和村幹部趕來了。政府為他們送來了口糧和生活費,將他們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住下。緊接著,17000元建房補助費也下來了。
災民安置點選址在一道地質堅硬的山梁上,國土局、建設局的幹部們走馬燈一樣地來到這裏,勘查地質,審批方案,災後重建工作迅速拉開序幕。但是,李俊貴卻是一個難題。按他目前的情況,補助款隻夠打地基。村幹部們商量來商量去,隻有向上級反映和群眾幫扶兩條路。很快,上邊追加一萬元補助款下來,他的姐姐也拿出一萬元資助,村民們自發來幫忙,有人借給他錢買瓦,有人借給他錢買磚,村文書李忠銀帶著他到高新區買建材。兩層小樓在公路邊上迅速建起。
他們搬進了新屋,樓房撐起了平安的日子。
橋河村並不遙遠,屬秦嶺餘脈地段,出安康城後沿漢江走不遠進入山區,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一路山道彎彎,水泥公路不斷呈現90度角,讓人在提心吊膽裏感覺到一種廣袤的荒涼,雖然農曆四月的山花開滿原野,荊條的紫色花美豔動人,依然掩不住那廣袤的荒涼感。
我們的車子在李俊貴的門前停下。李俊貴站在結實的屋宇裏,一臉的滿足。他穿一件灰色T恤和迷彩褲,看起來很壯實。他的身後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瘋媳婦躺在床上,手裏拿本書,見來人隻笑不語。我不由想起“西坡才女”的傳說。當年,這心氣高傲的女子,是如何將自己逼瘋,又怎樣在荒山野嶺裏遇到了好心的李俊貴?
對話是這樣開始的:
你現在感覺生活好嗎?
好著哩。這麼寬敞的房子,做夢都想不到住這麼好的房子。就是媳婦的病讓我犯愁。她時刻要人照顧。女兒上學,我得看著她。女兒放學回來看著她,我才能下地幹活。女兒時刻嚷嚷著不念書了,要出去給人家洗盤子掙錢給她媽看病。
女兒很懂事嗎?
很懂事。
看病要很多錢嗎?
不多。她有合作醫療,還有殘疾人證。
家裏靠什麼收入?
種點麥,種點苞穀,栽點藕。去年野豬糟蹋了莊稼,收成很少。幸虧我姐姐常幫我。
你姐姐是幹什麼的?她多大年紀?
姐姐五十多歲了。喂三十多頭豬,一年有一萬元收入。我蓋房時,姐姐給我一萬元。
還有其他收入麼?
政府有低保。
陪同采訪的鎮黨委單副書記告訴我們,今年低保將增加到每人每月115元,也就是說,李俊貴全家每月可領345元錢。生活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山下的學校敲響放學的鍾聲,李俊貴的女兒飛跑回來。
這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女孩子啊——鴨蛋臉,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額前的劉海有點自來卷,馬尾辮甩來甩去,關鍵是那一臉的單純靦腆——那是我們久違了的、隻有山裏的女孩子才有的清純,如山花一般,帶著風的味道和青草的味道。
女兒就像神燈,一進門就使瘋魔的媽媽清醒了。她從床上一蹦下來,來到堂屋摟住女兒。媽媽目光炯炯,神態風情萬種。所有在場的人都非常驚訝。
李俊貴竟也像突然注入了神藥,木訥不見了,竟有些靈光。女兒在他倆中間依偎,一家人幸福滿滿。我們趕緊搶下這鏡頭。
我們跟他的女兒交談:
小學畢業後想去哪裏上中學呀?
想去江北中學,我姑姑在那裏。
姑姑好嗎?
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長大後想幹什麼?
當小學老師。
想去哪裏當小學老師?
就在村裏的小學。我要照顧爸媽。女兒說著,緊緊地抱住了媽媽的臂膀。
李俊貴說,我們女兒最孝順了。她頭發好,她都賣過好幾次頭發了,賣下的錢都給她媽看病。
這就是命運與人的友情!
其實,家徒四壁有什麼要緊!
荒山野嶺有什麼要緊!
幸福是各種各樣的。
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腦神經出了問題的女人,有一個憨厚的丈夫陪伴,有一個孝順的女兒守護,應該是最大的幸福吧?
我在想,如果當年李金萍高考順利,現在她會在什麼地方?西安、上海、廣州、深圳、還是北京?她是和撿垃圾的群體一起擠在西安的城中村裏討生活,還是擠過北京的地鐵,在垃圾滿地的史各莊村口,慢慢地排著長隊走向蟻族的巢穴?她可能精彩,但她的心裏肯定傷痕累累。那樣的人生會比現在更好嗎?
我望向門外。門外,咫尺之遙,繁茂的野梅子在風中搖曳,那由一串串珍珠般的果粒繡成的圓圓的果實,未成熟的是金黃色,成熟了的就像黑葡萄,成熟的果子甜中帶酸,那一點點的酸,帶著野氣的新鮮,吃一個猶如吸進了一股涼悠悠的山風。剛剛,我們就站在那帶刺的藤蔓前,盡情地分享了李金萍的山野生活。
如篷一般茂盛的荊條開著紫色的花朵,空氣裏彌漫著帶一點藥味兒的清香。這無染的幽香應該是能夠治好所有的心理疾病的吧。金萍啊,你會好起來的吧?你一定會好起來,假如你知道,擠進大學之門,不一定是最好的人生選擇。
我們去看了李俊貴倒塌的老屋。老屋坐落在半坡上,非常破敗,他們搬走不過兩年多,這裏就像荒蕪了一個世紀,殘垣頹壁,野草叢生,據說常有野豬出沒。比起過去的老屋,說李俊貴現在過著富貴平安的日子一點也不誇張。
我們跟著一個背孩子的老婆婆沿山間小路往深處走,這才發現,山裏人家是鑲嵌在山林裏的,站在外邊根本看不見,深入進去,或者縷縷炊煙升起,才能判斷哪裏有人家。如果沒有災難,他們是生活在大自然臂彎裏的寵兒——茂林修竹,果樹依依,小路就像藤蔓,牽著一家一戶的人家。隻可惜這看似結實的坡地都是頁岩結構,非常脆弱,遇暴雨山洪,就會發生滑坡。更有甚者,暴雨衝走泥土,地裏剩下的就隻有滑僵石,莊稼無法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