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小說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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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公度
周公度
1977年10月出生於山東金鄉,《佛學月刊》雜誌主編。著有詩集《夏日雜誌》,詩論《銀杏種植——中國新詩二十四論》,譯有《鮑勃·迪倫詩選》等。編輯有《第二屆中國國家詩歌節·詩歌專刊》《2008—2009年度中國最佳詩選》等。現居西安。
小木屋
小河家在靠近萊河的農田種了兩畝西瓜。那塊地是沙堿地,臨著水源,四周裏沒有高大樹木遮蓋,光曬也足,每年夏天種植出的西瓜既沙又甜。是他們家的驕傲。
逢到仲夏,快收成的時候,擔心被路過的人偷偷摘了去,多在田間地頭建個草房子,四麵用草簾子密遮起來,讓人以為有人在呢。小河家的西瓜長勢最好,便商議著搭個固定的小木屋,全家輪替著看守。
我家的瓜棚搭得很難看,隻是四個木柱子上麵擺搭了幾檔木格子,然後覆蓋了層草苫子。晴天裏還好,一下雨就被淋得破落不堪。雨歇天晴了,又是連續好幾天的濕地蚊子,鋪天蓋地的,咬得人坐立不住。
“我媽說那是塊好地。每年夏天都建個小草棚太費心了,一夏天就朽了。也浪費。今年搭建了個結實的。”他得意地說著,嘴角掛到牆瓦上。
“……”
“你家的草棚子,我見過。哈哈哈……”他笑得轉身扶著門。
“我媽說村裏附近都是好人家,隻是做個樣子。又不是真看管著。”
“那是你家的西瓜不行,我媽說你家種的是笨西瓜。大傻瓜,大傻瓜,專賣給笨人的!”
驕傲可以讓人身體長高吧。
我比他高半個腦袋,但他總是可以說出許許多多挑釁性的話來。我卻一句迎戰的話也回答不了。
“這句話你不要告訴你媽。我媽與你媽是好朋友。”
“好朋友為什麼還這樣背著說壞話?”我傷心地反問他。
“……嗯,反正你不能說。後天星期六,輪我看瓜地,你可以與我一起去。”
我喜歡他們家瓜田裏的小木屋。
他們家瓜田裏的小木屋建在田地的最北端。本來是要建在瓜田的南端的。他爸爸很會過日子,說小木屋是兩層,下麵一米五,上麵一米七,合起來三米多高,寬又是兩米五,瓜株是三十公分一株,行距是一米二,早晨太陽升起,會遮住小木屋東麵的大概兩排、十二株西瓜秧苗;中午小木屋影子雖然小,但還是會遮住小木屋北麵的兩排大約八株;到下午,小木屋的影子會被慢慢拉長,會毫不含糊地遮住東麵的西瓜秧苗十二株至十四株。一株秧苗按結出四個西瓜計算,這樣一遮蓋光照,大概近四十株瓜苗受影響,即便同樣每株結出四個西瓜,重量也會小很多,一個小二斤的話,就少七八十斤,七八十斤西瓜就是十幾塊錢啊。
他爸爸的瓜田小木屋計算法在我們學校瘋傳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學校校長還計劃請他爸爸來我們學校做個講座。後來有個數學老師用幾何算了下,發現有問題,才作罷了。
但不論怎樣,他爸爸的名聲已經很大了。
我期待著後天的到來,去親自看他們家瓜田的小木屋。
等待期間,我還去看了下我家瓜田的草棚子。看著四根瘦瘦的木柱子,和繚亂地覆著的草苫子,我扶著木柱幾乎哭出聲來。我在心裏不停地埋怨我爸爸的數學怎麼那麼差。
後天一大早,我便起床了。吃過早飯,收拾好草帽、水壺、一冊《霍元甲》連環畫,一直等到上午十點,陽光開始把樹葉打軟了,小河也沒有來叫我。我想去他家找他,但想著即到中午了,他肯定不在家,定然是早早去了瓜田;也許是因為太早了擔心我起不來,想著我會去瓜田找他吧。
我便動身去他家的瓜田找他。
臨近中午的瓜田裏,沒有一個人。令他們家驕傲的小木屋矗立在他們家的瓜田最北端。小木屋是兩層,一層是空的,隻有立柱,中間堆放著一些水管、鐵鍁、肥料袋子等雜物。在一側有一個沒有扶手、隻是木板橫檔的梯子,直通到第二層。
我喊著小河的名字,攀登到第二層。
裏麵鋪著一張涼席,沒有人。
房間裏飄蕩著新鮮木頭和鐵釘的氣息。四麵各有一個窗戶。推開窗戶,夏日農田的熱風夾著西瓜秧苗的綠色味道,吹拂進來;窗外整齊碧綠的一片瓜田盡在眼簾。瓜秧們綠油油抽芽支葉的樣子,好像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閃亮的西瓜刀。
我等待著小河的赴約。
但小木屋的影子已經移步到正北麵了,也沒有他的影子。我關上木屋的窗戶,坐在涼席上,翻看攜帶的連環畫《霍元甲》。一遍又一遍。情節都可以複述了,又按連環畫裏霍元甲練武的架勢站了很久,站到腿腳發酸。
又推開窗戶,在涼席上躺了會兒。中午的小木屋房間裏有些悶熱,也許我是中暑了吧,頭昏昏的,做了一個涼爽的夢,夢見我在學校的小賣部買冰棍吃。太陽西斜時,我擦掉嘴角的口水,站起身,遙遙看著瓜田一側的小路,沒有一個人朝我的方向走來。
再等一會兒,小河再不來,我就回家吧。也許小河家裏臨時有什麼大事情,所以,今天才不來看守瓜田了吧。不然,他怎麼會不來看一眼,他們家的其他人也不來一個呢?他們全家可是都說這是塊好瓜田的啊。小河也說好的是今天輪替到他看守啊。
我下到瓜田裏,看著碧綠滾圓的西瓜,想摘吃一個。連秧抱起來,托在掌心,敲一敲,是脆脆的聲音,沒有回響,還沒有熟透。但我媽說生西瓜敗火解渴。接著,我想到去年夏天,我偷摘了鄰居家的一個西瓜,被我爸推拉著帶回家,堵在床腳狠狠地暴打的情景,立刻放棄了。
日頭把頭頂曬得發癢,肚子餓得癟癟的,我喝完了水壺裏的水,下到小木屋的第一層,翻找出一根細鐵絲,卡住一個徑點,旋轉著從中間扭斷,留下很短的小節,接著在一塊兒瓦片上磨亮,一端磨尖,再在尖端略後一點點,用石塊砸出一個不成功的倒刺,折彎。
我做了一個小小的魚鉤。
魚竿倒是好找,細直的樹木枝幹就可以。浮子也容易製作,一根中空的鮮草徑,或一截枯樹枝即可。魚繩卻很費功夫。從小木屋散置的裝肥料的袋子上,抽出一根尼龍絲,分成兩股,固定住一端,擰上勁道,再將它們複成了一根依然極細的繩子。
我戴上草帽,扛上魚竿,去瓜田南麵的萊河釣魚。
河岸上有不少人。對麵的水閘上,鄰村的孩子們在遊泳。有幾個大人,在河邊淺水區域彎腰探首,好像在捉蛤蜊和螺螄。還有幾個好像是我們村的女孩子,坐在離河水遠一些的河岸草地上觀望。她們用梧桐樹葉遮蓋著腦袋,每有一個男孩子跳水,就一起發出嬌聲的尖叫。對麵的男孩子見狀,則打出流氓才會吹的嘹亮口哨。
小河不在他們中間。
我走到距離他們至少一裏地遠的上遊。在魚鉤掛上蚯蚓,投到河水裏。
魚鉤投下很久,浮標一動未動。
我走到淺水區域,用手試試水溫,中午的水麵有些發燙。魚中午也會遊到深水睡午覺吧。我收回魚線,將浮標上移半尺,再甩遠一點兒,投到河裏。我似乎聞到了烤魚的味道飄將過來。然而,依然隻有上遊漂來的雜物碰觸到浮標。
也許我可以挖一些甜草根吃。
我放下魚竿,在河灘尋著了一些甜草根,在河水裏淘洗幹淨。我坐在河水邊,一邊嚼著甜草根,一邊握著魚竿。想課本寫的“獨釣寒江雪”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他為什麼不在夏日的河邊,嚼著甜草根釣魚呢?
我的心裏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得意情緒來。嘿嘿笑著,躺在河岸上睡著了。
連個夢也沒有。我被河對岸的一個人拋來的石頭砸在河麵泛起的水花聲驚醒了,他雙手成喇叭狀喊:“傻瓜!”
我站起身。惱怒地用魚竿指著他,“你才傻瓜!你砸到我怎麼辦!”
“傻瓜!草叢裏有蛇!”
“我……”
“傻瓜!”
“……”
他罵著走開了。走了很遠了,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為什麼還會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感覺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想追上去問一下他的名字。
但太陽已經西斜到河岸上的樹梢了,小河也許已經來到他家的瓜田小木屋了吧。
我匆匆收拾好魚竿,撫平草帽,往小河家的瓜田小木屋趕。
河水邊的日光,已近是傍晚了,河岸上卻還要早一些。我來時經過的那一群人已經走了,剩下的人好像是新來的。他們依然在遊泳、捉蛤蜊與螺螄。
好像有人認出我在河水邊叫我的名字,我沒有應聲,繼續往小木屋趕。直覺告訴我,小河已經到了小木屋很長時間,他等不到我應約趕去,正打算離開。
午後的西瓜秧苗看上去懶洋洋一片,葉子沒有光澤,耷拉著耳朵,模樣像極了我媽說的,是些吃飽了百無聊賴的懶人。
小木屋變得更加熱了。還沒有攀爬上第二層,我的汗衫就濕透了。
小木屋的第二層依然是空的。
沒有人來過。涼席上我的水壺和連環畫,依然擺放在原處。
我把草帽掛到窗戶掛扣上。
窗外的瓜田裏依然沒有一個人,連個給秧苗鋤草打岔的人也沒有。
小河家放棄這塊瓜田了嗎?
他們家不是很看好這塊田嗎?他爸爸不也計算了今年的西瓜產量可以賣多少錢了嗎?
可以賣到多少錢呢?如果最便宜兩毛錢一斤,一個西瓜最輕能夠長到十五斤的話,小河家這兩畝地能賣出多少錢?
這塊瓜地有多少個西瓜?
我走下小木屋,站在瓜田裏。
陽光已經在樹梢隻剩下半圓了。原本嶄新的陽光倦懶無力了,變得輕悄悄地安靜了下來。
一共是六排,慢慢數下吧。
我在小河家的瓜田裏蹲下身,開始一個一個地數西瓜。隻數那些已經長到有一個手拃大小以上的,剛開花的,長得隻有豆丁、墨水瓶大的,都不計算在內。每一排數完,在瓜田頂端的田埂上劃個數字標記。一手拃的、兩手拃的、兩手拃以上的,分開記錄。
時間從來沒有這樣不知不覺過。以前的它們,一會兒慢得像蝸牛,一會兒快得像過年放鞭炮。更多的時候,不知道它們隱藏在哪裏,今天它們是躡手躡腳地過去的。我數好第四排秧苗上的西瓜,天色就已經黑了下來,隻剩下一絲昏黃的光亮了。
蹲在潮濕悶熱的瓜田,挪著屁股前移,我覺得自己仿佛正蹲在廚房的蒸饃籠裏學習蛙跳。腿彎累得脹痛,又被瓜秧、葉脈上的絨芒弄得瘙癢不已。胳膊和腿上,蚊子咬的包一個接一個,像是在與西瓜比大小。
短褲也被汗水濕透了。
我彎著腰,順著每一株秧苗,撫摸丈量著每個西瓜的大小,記著西瓜數量,啞然失笑。我慶幸自己早晨幸虧沒有穿襪子來。以往看電視上,國外的孩子,夏天也是穿襪子的。早晨時,我本想著,如果我穿得像國外的孩子一樣,也許可以在小河的麵前折回一點點兒我家瓜棚不如他家的好看的丟臉程度吧。
數到了多少呢?
陽光隱沒,星星升了出來。悶熱的空氣在逐漸散開,變得善良、稀薄,瓜田的四周隻聽得到夏蟲的鳴叫,還有我的呼吸聲。數完最後一株西瓜秧苗,我幾乎是蹣跚著挪動了。
我艱難地爬上瓜田最北端的小木屋的第二層,把水壺裏的最後幾滴水倒入口裏,把涼鞋放到枕頭下,草帽放到涼鞋上,連環畫放到草帽邊上,我躺下來,幾片西瓜葉子蓋在我的小肚子上,側頭可以看得見窗外的夜空。墨藍的夜空星辰閃爍,每一顆星星都是我的好朋友,都在我的身邊。
數西瓜那麼累,但早晨天蒙蒙亮,我便被青蛙吵醒了。昨天黃昏時身上汗濕的衣服也已經幹了。我收拾好草帽、連環畫,下到瓜田,扛著我的魚竿,往村子的方向走。
在村口,有人扛著農具要去農田勞動了。他們看見我,都詫異地瞥我一眼。
“嗨!”
“星期天起這麼早,上釣魚課啊?”
“咦……”
我在我家院門口,遇見小河的爸爸,他問我:“不睡懶覺,起這樣早呀,小寬。”
“我剛從外麵回來。”
“嗯?哈哈哈……”小河的爸爸的笑聲和小河一個節奏。
我推開院門。徑直走到廚房裏,我媽正在做飯。
“早飯吃啥,媽。”我掀開鍋蓋。
“蓋上,快蓋上。”我媽瞅我一眼就生氣,“瞧你穿成什麼樣子了,昨晚又睡人家小河家了?”
“嗯。幫他家看瓜田哩。”
“自己家的倒不看。”我媽添把柴,又說,“瓜還沒有長齊整,看什麼看。”
“他家瓜棚是小木屋,咱家是個草棚子。”
“沒良心東西,才這麼大就開始嫌棄家裏了!”我媽站起身,伸手摘掉我的草帽,扔到柴堆上。
我取出一個熱饅頭,夾塊豆腐乳,吃著說:“媽,小河家今年有六百六十個西瓜。其中一手拃大的二百四十個,兩手拃大的一百八十七個,兩拃大以上的有一百七十三個。”
“什麼?”我媽看著我的臉,“誰數的?”
“我數的。一個一個地量著數的。”我伸手在我媽麵前比劃了一下。
“你他媽怎麼這麼笨,怎麼不知道西瓜還沒有長成,用手這樣摸一摸,絨毛沒了,就再不長了!”我媽氣憤地說。
“真的嗎?”
“這還有假!這是咱瓜農的本識!”我媽的語氣好像她是今年的瓜農狀元。
早晨的陽光從廚房的格子窗戶照進來,一束光芒照在我媽的臉上。
我突然笑了起來。
迷藏
我有一個秘密的捉迷藏時藏身的地方。
每次捉迷藏,他們都找不到我。
但我也擔心如果讓他們始終找不到我,連續著贏下去,他們遲早會發現我的秘密。那麼,我就有可能永遠沒有這個秘密的地方了。於是,我便不時地換一個容易被發現的位置,讓他們輕易找到我。
但他們還是發現了,派了一個夥伴來找我談話。
是大馬的妹妹小實。每次捉迷藏,總是由大馬劃定遊戲的範圍,選擇第一個人選。
下午放學後,我正在路上走,她在後麵很冰冷地叫住我。
“站住。小寬。我有話問你。”
她有時行使她哥哥的權利。
“什麼事啊?”
“是捉迷藏的事情。”路過的同學紛紛回頭看我們倆。她用手指一指他們,他們便立刻轉身加速走開了。
“怎麼了?”
我很緊張他們發現了我藏身的好地方因而孤立我,便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別裝了。”她麵無表情,“我們研究了,發現你有問題。”
她的雙眼凝成兩根尖銳的線射向我。
“……”
“你為什麼幾乎每次都藏在那麼容易被發現的地方?我哥說,輪到他找人時,你最容易被發現,就差站到身後了。輪到我捉人,你也是!但輪到其他夥伴找人時,沒有一次能找得到你。你讓人覺得捉迷藏很沒有意思!”
她憤怒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
“你把腦袋低一點兒。”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茫然地低下頭。她抬手點著我的腦門,說:“如果你覺得自己笨,就不要和我們玩了。如果你裝笨,但也不能隻在我哥和我麵前裝笨!如果你在其他夥伴麵前裝笨,他們發現不了你裝笨,但我哥和我如果知道了,照樣會讓我們心裏不舒服。如果你確實笨……”
她把自己繞得有些暈眩,眨了好幾次眼睛,才恢複了原來的神情。
“我想我最好去你家問下你爸媽。”
她說話的語氣好像班主任。
“不要!不要!”
我張開了胳膊攔住她。
她撇撇嘴,“我還沒有動。”
我的眼睛充滿感激地看著她。
“但你要保證不再裝笨了!你知道不?我爸說,鄰村有個人裝笨,後來真變笨了。”她走時關切地叮囑我。
“嗯。”
我繼續使用著我藏身的好地方。比以往更加頻繁,同時也在努力尋找一個可以讓他們找得到,但又不是那麼容易發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