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揚很快回到書桌前,拿起筆,疾速地寫了下去:未向省委報告,又未經省委批準,在此次全委會前,我如此頻繁地接觸常委和部分全委,引起不必要的誤解,責任完全在我。我要從中汲取深刻的教訓。在這裏,我隻向您說明一點,所有常委都可以證明,我在跟他們的談話中,沒有一句話是涉及到這次對我的任用的。大山子治理的成敗,不僅關係到我個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安危……也不僅牽扯大山子三十萬幹部群眾的身家性命和子孫前程……它在深層次的意義上,給了我們所有人一次思考和實踐的機會,探索當下中國真正實現富強的道路……也許由於我的不謹慎或不成熟,我將失去這次任職的機會,但我懇切地希望,省委主要領導能允許我把這幾天來反複思考所得的一些想法,向常委和全委們做一次最後的陳述……這些想法已經遠遠地突破了幾個月前,我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曾經報告過的那個思想底線……我覺得,事到如今,我馬揚個人最後被安置到什麼崗位上,已經不重要了。隻要我的某些想法,能對最後解決大山子問題,產生一點作用,那麼組織上怎麼處置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許正是這最後兩句話打動了內心深處同樣凝結著一團化不開的“大山子情結”的貢開宸,在看完這封“申訴信”的半個小時後,他親自跟常委們分別通報了這封“申訴信”的內容,在征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後,他讓郭立明立即通知馬揚去全委會報到。這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淩晨五點左右,淡青色的晨光剛剛把東邊地平線從沉睡了一夜的黑暗中剝離出來,呈現出日出前那一刻恢弘的寧靜和單純的斑斕……
全委會一共舉行了四天。馬揚的發言被安排在會議結束前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一共安排了八位同誌做大會發言。發言的中心議題當然也就是這次全委會的中心議題:如何貫徹落實中央的有關指示,認真解決K省在國企改革和幹部精神狀態方麵所存在的問題。“馬揚要在大會上發言”,這消息很快傳出,在與會者中不脛而走,他很自然地成了會議上最讓人關注的焦點人物之一。但是,與會的同誌很快發現,馬揚“失蹤”了。大會發言的頭一天晚上,一吃過晚飯,他就被一輛車接走了。當晚沒回來。第二天上午也沒見他蹤影。下午,在大會上發言的仍然是八位同誌,但這八個發言者的名單裏,已然沒有了馬揚。一直到散會,馬揚再沒有在白雲賓館裏露麵。
有人說,為了更好地準備明天的發言,頭天晚上,他回家進一步潤色自己的發言稿去了,搞了一個通宵,接著又搞了一個上午,便病倒了……
又有人說,他是被省委政策研究室幾位專門負責研究國企改革的同誌叫走的。貢開宸對他的發言有點不放心,怕出大格兒,為了保險起見,特地委托這幾位同誌“預審”一下他的發言內容。一聽之下,果不其然,即便在如此小的一個範圍裏,也引起了極大的分歧和爭論。有人認為,馬揚的想法“振聾發聵”,有“很強的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妨一試;而有的則認為,馬揚所提種種建議將破壞當前來之不易的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和中央一貫強調的“穩定、團結、改革、發展”等基本方針背道而馳,雖亦不無可取之處,但利弊相衡,弊遠大於利……等等等等。意見連夜反映到貢書記那兒,貢書記和幾位常委緊急商量了一下,決定“暫停”馬揚的發言。馬揚便“病倒”了……
還有一種說法,那天晚上,馬揚是被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叫走的。據目擊者稱,那輛來接馬揚的車就是潘書記的專車。還有說的更玄的,說當時潘書記就在車裏坐著,他們都看到了——“潘老”戴著墨鏡,神色肅然。他們說,馬揚大學剛畢業那會兒,曾給“潘老”當過一陣秘書。潘書記這些年一直挺關注這個“年輕人”。聽說馬揚要在這樣一個會議上不計後果地發表那樣一通帶有“爆炸性”的言論,便決意趕來,將他強行帶走了……
等等等等。
等等。
就像絕大多數的會議一樣,不管與會者中有多少“傳聞”,私下之間又有多麼激烈的議論,會議總還是一往無前地在既隆重又平穩平靜的氣氛中宣告結束,順利地通過了會議的各項決議和《告全省共產黨員的一封公開信》。第二天,省報在頭版頭條的位置上,以社論的形式,發表了早就準備好的那一組專論新期共產黨人的精神狀態的文章。從一論、二論、三論……一直發到五論。會後,省委向總書記和中央書記處報告了此次全會通過的加強全省黨的幹部隊伍思想建設和作風建設十九條措施,爭取以全新的精神麵貌,加快全省國企改革進程,迎接新挑戰,開創新局麵。應該說,這一件事到此便“圓滿”地畫上了一個句號。起碼可以這麼說,“暫時”告一段落,或者還可以用現在一個習慣用語來說,它取得了“階段性的重大成果”。
於是,人們在學習、宣傳、貫徹、落實《十九條》的高xdx潮中,開始淡忘那個叫馬揚的人。雖然有人也會偶爾提起他在會上突然“失蹤”的事,但聽眾中肯定會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說上一句“這小子,沒戲啦,這輩子肯定沒戲了”,來結束這種好奇的探詢。有人看到他和他那當大夫的妻子、讀高中的女兒仍然居住在那個用車庫改成的“休閑別墅”裏,一早一晚,偶爾地還在那個借助高大的黑葉楊圍成的院子裏製作或修繕他那些似乎永遠也製作、修繕不完的木器家具。有一回有人還在省圖書館的大廳裏見到過他,借了一大摞經濟學方麵的書籍,還借了兩本諸如食譜和美容、時尚指南之類極無聊的書,騎著個自行車,向大山子方向走了。“他能騎自行車回大山子?這小子身體夠棒的!”“晦,四十來歲,如狼似虎哩!隻要想得開,幹啥不是幹,咋活不是活。有啥撐不住的?”當然,隻有極少數的人,他們掌握真正的內情,明白此事還遠未到完結的那一步。但謎底終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開。
所幸,揭開謎底的時間拖延得並不長。一個半月後,人們——首先是省委大樓裏的人驚奇地獲知,他,馬揚將要被任命為大山子市市委書記兼市長、大山子市冶金總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以四個一把手的身份,將四個副省部級職務集於一身,去全麵主持大山子的工作。省城轟動了。大山子轟動了。人們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從“文革”後期開始,直至今日,在K省,但凡有重大人事變動,在省城,即便不是“全城”,最起碼也會是在相當一個範圍的政治圈子裏,事先總會有種種跡象、種種“傳說”、種種議論,或暗或明,或真或假地,沸沸揚揚地,風雨一番。然而這一回,事先一點消息都沒透露,半點跡象都沒顯示。突如其來,晴天一個霹靂,泥坑裏飛出一條小白龍,蛤蟆嘴裏蹦出一顆夜明珠。完全平白無故,說夢話哩?但就在這消息被省委大樓裏的人們得知三四個小時後,也就是當天的下午,就是這個馬揚,眾目睽睽之下,乘坐貢開宸特地從省委辦公廳調去支援給他的一輛2.6升的黑殼子大奧迪車,連一個秘書都沒帶,在省委組織部呂部長和省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周書記的陪同下,先去“接管”了大山子冶金總公司,當天晚上又“接管”了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在這兩個地方,呂部長代表省委省政府分別宣布了對馬揚的任命:大山子冶金總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大山子市市委代理書記和市政府代理市長……
是在做夢嗎?不。一切都千真萬確。
……省委全委會期間傳說的所謂的“馬揚失蹤事件”也的確發生過。那天傍晚,的確有一輛車開到白雲賓館,接走了馬揚。但接走馬揚的那輛車裏沒坐著潘祥民。當時,馬揚是被接到省委另一個“招待所”去的。那個招待所,人稱“三十一號招待所”。靠近烏馬河水庫。原先是省安全廳一個多年閑置的秘密工作“據點”,依山傍水,環境十分幽靜。有一幢老式的小樓和幾幢寬敞結實的青磚平房,去水庫釣魚蕩舟野餐十分方便。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幾位筆杆子早就聽說了這地方。省第十次黨代會前,他們曾借住在這兒(把小樓和那幾幢平房幾乎全包下了),為貢開宸起草黨代會的政府報告,前後差不多住了六七個月。以後又多次在這兒起草省委省政府重要文件,每每也是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或三五個月。省安全廳的同誌見此狀,索性做了個順水人情,把它讓了出來,經雙方友好協商,作為象征性的補償,省委辦公廳從省委書記工作基金裏為安全廳爭取到一筆為數並不太多的基建費,去修繕他們在市內的一處工作用賓館;又從省長工作基金裏爭取到一點錢,將小樓和平房做了適度的裝修,將它們改造成了如今的“省委第三招待所”。因為它地處烏馬河路三十一號,一直以來又神神秘秘地總關著大鐵門。而多數日子的夜晚,那小樓裏又都黑著燈。大鐵門裏也總是靜得可怕。所以,這裏的山民習慣稱它“三十一號招待所”。貢開宸估計馬揚會在發言中扔出一顆“重磅炸彈”。他也希望用馬揚的“重磅炸彈”去驚動多數幹部的思維定勢。但他並不希望多數與會者被馬揚扔出的“炸彈”炸暈過去,不希望在省委的全委會上出現思想無法統一的“混亂”局麵。這是絕對要防止的。所以,一經確定讓馬揚發言,他就催促馬揚提前把他的發言稿提交大會秘書處“審查”。馬揚也是過於慎重,一直在爭取時間修改他的發言稿。一直拖到發言前的那一天,才說可以送審了。這時,秘書處的同誌覺得時間過於緊迫,怕把不住關,一時疏漏,捅出什麼大婁子,沒敢獨自接這個“活兒”,直接找到貢開宸,提出希望請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誌一起來“會審”。貢開宸當即批準了秘書處的動議,派車分別把馬揚和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誌拉到三十一號招待所進行“會審”。馬揚離開白雲賓館後三十分鍾,又開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這輛車裏坐的才是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當然他沒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戴著墨鏡”,但他的神情確實是異常地肅穆沉重。他不是來帶走馬揚的,(即便是前任省委書記,畢竟也是“前任”了啊。怎麼可能擅自從省委的全委會上把人帶走呢?)他是來找貢開宸的,為的也是第二天馬揚的那個“發言”。馬揚在把自己的發言提綱交付大會秘書處審查前,多了個心眼,他找到潘祥民,想請潘書記先聽一聽。他料想自己這個發言會在大會上引起震動。但他不希望由此招致“槍斃”——請別誤會,此“槍斃”不是說人被槍斃,而是指發言的內容,也即他馬揚一整套整治大山子的想法被“槍斃”。他想試著看一下潘書記的反應,試一試自己能否說服這位“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