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看啥呢?”他當時一愣,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四下裏張望了一下,應和道:“看看……就看看吧!”沒想到,這一看,果然非比尋常。對於天安門,他絕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統領七千萬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開完中央工作會議,再一次踏上這個每一寸地磚上都曾灼燒過、並正凝聚著中國曆史大部意味的廣場時,他胸臆間猛地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超升的感覺,一種嗬壁間天的衝動……又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凝重和沉重。刹那間,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為,無非是要給他點明兩個字而已,那便是“責任”二字。麵對曆史變遷,千秋功罪,“公卿將帥”們應負的“責任”啊!於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從廣場周圍那幾所巍峨高大的建築上降落下來,落到了在廣場中間蠕動著的那一群群灰蒙蒙人堆身上。他知道,這裏一定有從K省來的“平民百姓”。他們來這裏融合,踏尋。

他作為他們的“一把手”,將帶給他們什麼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陣陣地緊縮…

…刹那間,的確有一種背負生靈,俯瞰大地,扶搖直上九天的感覺……也就是從那一回開始,每一回赴京,在離京前,貢開宸總要讓座車繞天安門轉上那麼一轉……

慢慢地認認真真地轉上那麼一轉……不同心情中,不同處境時,他總能從這“轉上一轉"中,獲取某種精神慰藉和提示……

車子圍繞著巨大的天安門廣場慢慢地行駛著。車內光線很暗。神情沉重、愈顯疲乏的貢開宸深深地陷坐在寬大的後座裏,透過深色的車窗玻璃,凝望著廣場上的一切。

昨晚,他準時準點趕到中南海西南門。西南門的警衛已經接到內衛有關部門的通知,對貢開宸所在的那個車隊的兩輛奧迪車放行。車隊快行駛到勤政殿前時,坐在副駕駛位上的郭立明看到勤政殿前已停放著十幾輛掛有軍委和總參、總政、總後、總裝等各大總部車牌號的高級轎車。他心裏一格愣,沒敢出聲,隻是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貢開宸。沒等貢開宸做出什麼反應,一位中年人已走出勤政殿,並快步走到他們車前。貢開宸知道他是總書記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便忙下車來答應。在那位工作人員的指領下,兩輛奧迪慢慢駛到不遠處的一排高青磚平房前停下。

“發生了一點緊急情況。軍委的領導正在向總書記和在京的幾位常委彙報。總書記請您稍等一會兒。”那位中年人把貢開宸領進那排高大結實而又特別寬敞的平房裏,徹上茶,和顏悅色地解釋。平房的窗戶上安裝了雙層玻璃,地麵鋪有一水的深色實木地板。一切都顯得那麼簡樸、穩重、明快而實用。這一“稍等”,居然就是五個小時。大約等到淩晨兩點半,總書記身邊的那個工作人員便來勸貢開宸,能不能到另一個房間的值班床上“稍稍地休息一會兒。總書記那兒,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不用不用。總書記和常委領導同誌都還在工作,我這算什麼?”

貢開宸忙說道。是的,隻論年齡,總書記和幾位常委都要比他大許多。他是應該這麼說的。總書記身邊的那個工作人員笑著輕輕歎了口氣,沒再勸下去,隻是拿來一個靠墊,讓貢開宸使用,意思是讓他半靠半躺在沙發上等候。畢竟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嘛!一開始,貢開宸還不願半靠半躺下,但終究正襟危坐了四五個小時,腰背早已開始酸疼,於是勉強接過靠墊,枕在腦後,軟塌下身子,把腳略略舒展開去,又看了一會兒《人民日報》,竟然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再後來,迷迷蒙蒙中似乎是聽到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聲。潛意識告訴他,有人來了。他告訴自己,應該禮節性地起身應答。但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四肢沉沉的也一點都動彈不得。反複跟自己掙紮,仍然沒用。驟然間有人輕推了他一下,附在他耳旁說了句:“總書記來了……”他腦袋裏嗡地一響,再一努勁兒,這一下,坐起來了。睜開眼一看,嚇他一跳,總書記果然就在他麵前站著,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道:“讓你久等了。休息了一會兒?休息了一會兒,好。”瞬間,他全清醒了,忙提議:“總書記,您休息一下吧?我再等一會兒……”總書記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向外指了指,示意他跟著一塊兒去勤政殿,便先轉身向外走去了。貢開宸趕緊鎮靜下自己,跟著走出那排高大的青磚平房,抬頭一看,勤政殿前依然明晃晃的路燈光下,那十幾輛掛著各種軍牌號的黑殼高級轎車,這時一輛都不見了。

總書記跟貢開宸談了一個多小時。後來,總理又跟貢開宸談了將近一個小時。

貢開宸的座車駛出中南海大門時,已是第二天上午六點多了。這時,張大康乘坐的那輛奔馳車也開進了馬揚居住的那個住宅區。這是一幢陳舊的紅磚住宅樓。由於夫人黃群的工作緣故(她一直還在大山子職工醫院裏當她的主任大夫),馬揚調任省城經貿委副主任後,一直沒搬家。

但今天張大康來敲他住宅門時,他卻正在為搬家事宜而忙碌著。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省,搬過長江,逶迤五嶺,演一出新時期的“勝利大逃亡”。也就是說,他終於覺得自己必須調離K省了……

實施這次“調動”,當然跟他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那份六七萬字的“材料”

有直接的關係。落筆前,他就很清醒,該材料的每一行、每一個字,最終都會得罪一個人——貢開宸。身在K省,卻把貢開宸得罪了,這一點究竟意味著什麼,馬揚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馬揚曾反複考慮過,要不要寫這份“後果肯定嚴重”的材料。

有一陣子,他很猶豫,很忐忑。他幾次找到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那兩位資深研究員,想請他們能允許他“不寫這樣的一份材料”,並希望他們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這個“不寫”……但幾次話到嘴邊,他都沒說出口,並把它們—一“咬碎”,咽回肚裏。他反複問自己:有這個必要跟國務院研發中心的這些資深研究員訴這種苦嗎?

他們什麼不清楚?什麼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麼對待這個似乎充滿變數、似乎多災多難、卻又似乎讓人尚可寄予一線期望的時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麼!

總要改變一點什麼吧?!總要付出一點什麼吧?!

他努力說服自己。

有時候,他站在自己家那扇油漆已然脫落了的木質窗戶前,眺望遠近那一片片高矮不等、新舊不等、且又朝向不等的屋頂,望著那些由屋頂和屋頂劃分出的小巷,又由小巷和小巷構建成的市民生活領地,望著那些筆直的磚砌煙囪或在風中顫栗著的鐵皮煙筒,在煙囪之間低低飛掠過的灰色鴿群……然後他會繼續往遠處眺望。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那裏有幾個開掘露天煤礦所形成的大坑。這些坑,口寬少說也有一兩千米,深達七八十米,或一百多米。坑壁向下向中間漸漸收縮,成倒圓錐狀傾斜,默對蒼天。最鼎盛時,火車和載重卡車齊頭並進,日夜兼程,從它們袒露著的“腹”中往外運煤。至今在坑壁上還“殘留”著一段段鐵軌和公路的遺跡。而在常人看起來如此“宏偉”的鐵路和公路,跟這些大坑放在一起,就像遺忘在巨人身上的幾根生了鏽的、變了色的鐵製牙簽或骨製牙簽。這些坑真是巨大無比啊!要知道,這每一個坑都是人工挖出來的。幾十萬人的勞作。幾十年的血汗,一旦驟然冷寂……雨急風狂,又何妨且當做朦朧秋月、幾樹驚鴉……

他也曾這樣感慨過……也的確一直不忍心掉頭他去……

已然四十五六歲了的他,和張大康是大學同窗。當時,張大康是學校團委的宣傳部長,校園裏一顆極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則是學生會的一般幹部。任何時候看到他,總是低著頭,斜挎著一隻裝滿了書的舊帆布書包,急匆匆去,急匆匆來,好像永遠行走在借書、還書的路上。需要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也總是默默地對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納、少言寡語的樣子。但誰都知道,他是張“部長”身邊最得力的“高參”,“搖鵝毛扇的狗頭軍師”,“椅馬千言的刀筆吏”。臨畢業前,張大康對他自己和馬揚曾有過一段極精辟和到位的分析。

他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佳的三人組合,如果有一天這三個人真能擰到一塊兒,那麼這世界上就沒有他們三人辦不到的事。這三人,一個當然就是他張大康,第二人就是馬揚,至於那第三位,“你們不認識,我就不說他了,暫時雪藏。”他說他張大康是憑著一股藏不了堵不死也壓抑不住、咕嘟咕嘟一個勁兒地從周身的骨節縫眼兒裏往外冒的“活泛勁兒”在吸引和推動周圍的人。“……而馬揚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動聲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願意出頭露麵站到隊伍前邊去扛大旗,那,比我厲害一百倍……”這是他對馬揚的評價。

住宅樓的走廊裏光線暗淡。張大康幾乎是摸索著往前行走。到處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舊床板、草席卷、老式的兒童推車、蜂窩煤堆、破自行車輪等等等等。

所以他不時地碰響了這個,又碰響那個。好不容易找到馬揚家門前,為了核實門牌號,他打亮打火機。這時有個挺時髦的女青年嫋嫋娜娜地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愛“惡作劇”的張大康忙上前,低聲地對她說了句什麼。女青年疑惑地警覺地瞟了他一眼。他忙向她討好似的做了個懇求的手勢。女青年無奈地笑了笑,走到馬揚家門前,敲敲門,叫了聲:“馬主任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