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實在是好。
進了六月，薰風南來，白晝陡然見長。午後無事，小丫頭們都躲進陰涼屋子犯困，院子裏一時寂靜，隻剩下蟬鳴嘶嘶，一聲一聲的，絞得人心頭發亂。
容沅倚在美人榻上，握了把素白紈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心灑在她身上，像是怕被陽光刺到，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半眯著。然而跪在她身前的人不敢抬頭，看不見她此刻是何等慵懶，更不會知道，這樣的風情，放在一個十三歲女孩的身上，也能如此和諧，渾若天成。
晴暄隻顧自己心中忐忑。自午膳後被召進水綠閣，大小姐便命她跪下，已過去一個時辰，大小姐還是一言不發。如果沒有扇墜時不時的響動，她險些要以為，大小姐已經睡過去了。
青磚鋪就的地板堅硬無比，縱然隔著一層軟墊，小腿也已經酸麻。她為難半天，還是服了軟，輕聲喚了句：“大小姐，奴婢知錯了。”
“知道自己錯哪了嗎？”容沅總算睜開了眼，淡淡地問。
“奴婢…奴婢錯在意圖推三小姐落水的時候，沒仔細查看周圍，隻怕被人看見了身影，告訴老夫人，連累大小姐。”
認錯最難是開頭，一旦說出第一句，往下就容易多了。晴暄一口氣說完，看著容沅臉色，咬牙道：“奴婢一人做事一人當，萬一被發現，隨老夫人發落便是。姑娘，隻求你別這麼不說話，奴婢滲得慌。”
“哦，籌劃的時候巴不得我不開口，現在倒怕我不說話？”容沅似笑非笑盯著她，“若不是瓊珠一直盯著你，把你拉住，現在你隻怕已經跪在歸錦院的大堂上了。我的晴暄小姐姐，你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啊。”
容沅不說話則已，一開口，還顯稚嫩的嗓子自然而然帶上一股威嚴。不過她這聲小姐姐又不像是真生氣，晴暄一臉茫然，但她知道此時的最佳做法，忙伏低身子，恭恭敬敬磕了個頭。“奴婢不知，請姑娘明示。”
“我來給你數數，你都錯在哪。”容沅收起笑意，真的掰開手指頭，一個一個數起來。
“第一，你膽大妄為，不同任何人商量，自作主張；第二，你做事欠妥當，既想推她落水，自然要做得幹幹淨淨，你卻選在上午人多的時候，最容易被發現；第三，你不信我，竟想獨自承擔過錯，難道我竟沒有能力護住你。還是你以為，光憑容瑜那蠢貨去告個狀，祖母就能隨意處置我的丫頭？”
容瑜也算侯府嫡出的三小姐，平時晴暄再看不上她的出身，也不敢隨意說她是蠢貨，沒想到自家姑娘倒是張口就來。晴暄又是迷茫又是高興。
自打上次容瑜又“不小心”把姑娘撞落水以後，姑娘的性子就似乎起了變化。從前遇上三小姐的挑釁，十次裏總有八次，姑娘會立刻報複回去。雖然手段拙劣，告到芳夫人那裏，也多半是姑娘吃虧。但姑娘的脾氣，絕對是暴烈難忍的。
這一次，姑娘落水三月有餘，卻整日縮在寶德院。除了蓮姨娘帶點心來探望那次露了下麵，竟是閉門不出，沒有一點報複的意思。
晴暄想不明白，又見容瑜在府裏越發得意，一時氣不過，尾隨了容瑜兩次，摸清楚她近來喜好去萃芳池喂魚，便打算自己上陣，給姑娘出氣，也“不小心”推她一記。
沒想到要動手的時候，早被瓊珠一把拎回來，還罰跪一個時辰。雖說姑娘心疼，還是給了她一個軟墊墊著，卻什麼也不說，把她憋得臉都紅了。
“怎麼？你還不服？”容沅調了個姿勢，好整以暇地問。
“奴婢服了。”光是聽姑娘話裏的自信，晴暄也心服口服。
容沅這才讓她起身：“服氣你就起來吧，水綠閣的石板涼，別給膝蓋落下什麼毛病。往後還想跪，隻管自己起心思。若不想跪了，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再有自作主張的事情，就沒這麼容易了。”
水綠閣本是建在池邊的水閣，為取涼意三麵臨風，此刻確實有些沁人了。容沅吩咐收起軟墊，打起緞傘，竟是準備直接回寶德院。
回去的路上，晴暄到底還是忍不住：“可是姑娘，三小姐的事兒就這麼算了？這……你不能不出氣呀。”
容沅看了她一眼，回答意味深長：“你都肯為我出氣了，想替她出頭的人還能少了嗎？等著吧，麻煩自己會上門的。”
她搖著扇子，走得篤定無比。晴暄從後麵看，自家小姐的背影，好像是有一點不一樣了。從前的小姐似乎沒這麼窈窕，那略顯豐腴腰身如今隻剩窄窄一段，原先的衣服穿著，就顯得有些鬆垮，就像是……抽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