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歪史(27)(1 / 3)

二十七

此刻,張月南衣冠齊整,坐在師大文學院演講廳主席台上,台下黑壓壓坐著文學院的師生,人人麵露崇敬。身邊坐著譚四兒、閔南和黃入流等專程來捧場的幾個本地名人。

王院長做了番精短介紹之後就帶頭鼓掌,引發一片暴雨般的掌聲,響得人心裏一陣陣發緊。

張月南很大師地揮了好幾次手,掌聲才停下來。背後的電子屏幕現出兩行大字:《中國詩歌的非詩性》;主講人------張月南。

這兩行字一出,台下不免一片驚異,好些人不禁交頭接耳,眼睛仍望著電子屏,每雙眼睛裏卻都是茫然、不解和驚訝,同時也夾雜著期待。

王院長皺了皺眉,對著話筒連說幾聲請安靜。

這正是張月南想要的效果。這類講座他已經做過上百場,深知講座的竅門所在,首先得有個講究的題目,還得有耳目一新的內容,你要是中規中矩地講,哪個願聽你飛白沫?說到底,詩歌也就那麼點門道,讀過幾本詩或詩論的人都能說得有鼻子有眼,卻終非大師本色。大師就是要出語驚人,或者要聽的人喘不過氣,至少也要你摸不清門道。無論何人,隻要他懂得這幾點,那他基本就是個大師了。

張月南對著話筒輕聲咳了咳。

台下便安靜下來。這幾聲咳嗽,遠比王院長幾聲招呼有效。

張月南理了理講稿,用一口地道的京腔開講:

各位,背後這個題目可能會讓好些人吃驚,既然是詩,又哪來的非詩性?或者這非詩性與詩又有什麼關係?這其實是一種思維的貫性。我們的悲哀則常常在於,我們總是在一種貫性裏糾纏,或固步自封,或自得其樂。我們非常樂意在別人的定義裏自我迷失。

這幾句話像一通重錘,一一敲向台下那些人的頭,隻這麼幾下,就把所有人震得懵昏起來,每雙眼睛裏都是疑惑,都是對所有知識和經驗的疑惑。就連身邊的譚四兒、閔南、黃入流這些自持才高的名士,心裏也暗暗驚詫,隻差沒露到臉上來。

張月南知道,這講座差不多已經成功一半,於是洋洋灑灑開講:

對一切已成定論的經驗和理論的懷疑,是一種非凡的品質。而我們所缺少的往往正是這種品質。我先講一講這個題目的背景。一直以來,我們都習慣於詩歌是詩歌的定義,幾乎從不懷疑詩歌的詩性,更不要說去發現詩歌的非詩性。直到有一天,一個京城的詩人給我送了本詩集,我便翻開來讀,看著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我腦子裏忽然跳出一句話------這是詩麼?

這句話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腦子裏。但這句對我來說習以為常的話,在那一刻卻突然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我開始懷疑起詩歌的詩性來。於是,就有了後來的研究------詩歌的非詩性。

那我們有必要先說清另一個問題:詩性。詩性是指超越物質形態與現實生活的一種體驗,是相對於物質,存在於內心的一種體驗。或者,詩性是隱藏在日常行為裏的一種感動、一種情緒、一種悲涼、一種哀愁;詩性又直指事物本質,是揭示真相的最直接、最智慧的方式。而最好的詩歌,可能是對讀者的傷害。道理很簡單,真相往往讓人驚訝,或者讓人絕望。總之,詩性絕對不是一種具體的、表相的、簡單的存在。而非詩性呢,就是與這些東西相反的一種形式。這裏我要說的是詩歌的非詩性。這就說明詩歌的非詩性,往往是以詩歌的方式出現,它們都打著詩歌的幌子,無一例外。

現在,我們開始分析詩歌的非詩性。

詩歌的非詩性是從哪裏來的?當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一直以來,我們幾乎都持同一種觀點,《詩經》裏的詩是我國最早的詩歌。這個定義充滿了學術霸權的色彩,因為誰也拿不出比這更早的詩歌,來佐證這個定義的謬誤,像是有人故意將所有不利於這個定論的證據都做掉了一樣。司馬遷在《孔子世家》裏說,《詩經》是由孔子總編的。這個定義也沒有人能夠推翻。我們隻能相信司馬遷的話,別無選擇。但我卻首先對《詩經》的詩性表示懷疑。

一般說來,孔子在中國曆史上是以思想家的身份出現,他不是詩人,也不是詩評家。由一個既不是詩人也不是詩評家的人編出的詩集,其詩性難道不值得懷疑麼?《詩經》挑出的305首詩,囊括了從西周到春秋中期這一曆史時期,跨度長達五百多年。他從這五百多年裏選出了305首詩。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說,這五百多年裏絕不止區區305首詩。司馬遷說是三千首,其實三萬首都不止。但孔子卻認準了這305首,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你再也無法找出那個時期的詩歌來重新編選,你沒有材料了。材料被孔子壟斷並毀掉了。你隻能認他這305首。

由於孔子是個思想家,缺少詩性的眼光,那他所選出的這305首詩,帶有思想家的癖好,而缺少詩性也就毫不奇怪。因此我要說,非詩性就是從《詩經》那裏開始的。

張月南看了看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近乎呆滯,顯然被他的新發現震住了。譚四兒幾個人明顯是在喘粗氣。大廳裏鴉雀無聲,似乎所有人都走掉了,他像是麵對著一個巨大的空殼。這是他事先預料到的效果,心裏不免興奮。

他接著說:

現在我們來看一看《詩經》裏那些詩歌的非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