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歪史(1)(1 / 3)

儒林歪史

長篇小說

作者:劉甚甫

梁秋風吃過早飯,不緊不慢走到街口,叫了輛出租車,一路往水碼頭去。

街上不再湧擠,早高峰已經過去,像一場散去的盛宴,餘下些殘湯剩菜,自己卻像一道沒來得及上席的小炒。

差點笑出聲。

街上春氣暗湧,猶如從地底漫上來的水,把這座城變成一片看不見的海。自己又像是一條失群的魚,正往另一方水裏遊。

那方水裏有另一條魚。他是去赴另一條魚的約會。

那條魚是譚四兒。

車子跑得格外暢快,不一刻便到了水碼頭。

剛下車,忽覺肚子裏逼墜得慌,本想忍一忍,卻打死也忍不住,滿肚子的穢物突然要冒出來,容不得商量。便放眼去找茅廁,卻見四下裏都是商鋪,哪裏找得到。情急之下,忽見右側是條小巷,幾乎想都沒想,便一頭折進來。

小巷很安靜,像還沒完全醒來。小巷也很空,隻有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坐在自家門口,頭上橫拉一根鐵絲,掛了個鳥籠子,裏麵卻是空的。

老頭手裏捏一把黑不溜湫的茶壺,正往嘴裏送,忽見一個人神色慌張跑進來,捏茶壺的手就僵在嘴邊,像忽然挨了一悶棍。

梁秋風到了老頭跟前,見他背後是道敞開的門,門裏是一片不知深淺的黑,便呲著嘴說,大爺,憋死人了,借你家茅廁用用。

說話間,臉已上了土色,覺得都要死了,也不等大爺回話,先自一步跨進門來。

梁秋風像是撞進門裏的一隻蒼蠅,胡亂繞了幾繞,卻找不到廁所,急得嘴裏一氣亂哼,覺得都要爆了,卻猛然看見廁所就躲在後門右側,像在偷笑,就有些氣憤地一腳闖進來,堪堪扯下褲子,就聽噗地一聲,拉出一大泡如稀泥般的東西,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總算活出來了。頭上早已冷汗涔涔,肚子卻已鬆了大半,覺得是很痛苦的那種舒服。

忽想起許多年前,跟當時還是文青的譚四兒等人閑聊,話題不知不覺扯到何為人生三大快事上,有個人先說,這不是早有定論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它鄉遇故知。

譚四兒卻笑道,就你這幾句屁話,哪個不曉得,要是這幾句話,還用問你?

譚四兒便伸出三根手指說,洞房花燭已不稀奇,現在哪個不是先奸後娶?等到洞房花燭時,都成兩個舊行頭了,哪還有快感?金榜題名早成了黃花菜,都不需去說;它鄉遇故知你還高興麼,少不了要破費一頓酒錢,難道不是件倒黴事?

眾人都有些愣。梁秋風卻笑道,萬一那壺酒錢是那個故知出的呢,不也是一件快事麼?

譚四兒卻不理他,隻說,真正的人生三大快事,是尿脹了屙尿,屎脹了屙屎,肚子餓了吃飯。

眾人不免大笑,都不以為然。以今天的經驗看來,譚四兒所言竟然有些道理。

梁秋風一身輕鬆出來,卻見老頭依舊保持住那個姿勢,茶壺還僵在嘴邊,兩隻渾花的眼睛竟然動也不動,像是已經去了。梁秋風嚇了一大跳,哪敢停留,生怕莫名其妙惹出麻煩,見四下裏無人,隻顧匆匆往巷外走,都快到巷口了,忽聽背後有人問,你是哪個?

梁秋風差點一跤跌到地上去。那聲音像是拐了無數道彎,衝破重重阻攔,才勉強到他身後。他不禁回頭去看,見老頭也正在看他,手裏那茶壺已從嘴邊挪開。

他心裏一鬆,像是拉出了另一泡東西。

小巷外一片燦然。街上滿是白花花的太陽。盡頭是一掛明光光的石梯,一路落到水裏,像是上了油。那石梯往下,便是柔腸似的錦江。石梯不知由多少人走過,都磨得快撐不住了。一縷縷水氣順著石梯不息地往上冒,似有意要模糊石梯上的往事和歲月,仿佛裏麵藏著許多人的隱私和痛,不能叫人看清。水氣一路漫到街上,半截街都是濕的。

梁秋風突然覺得,這座城的品性和氣質,都在這片水氣裏。

他在這水氣裏找了好幾圈,都沒找到那個叫玉樓春的茶樓,就又給譚四兒打電話。譚四兒說,你個豬腦殼,就在東頭靠錦江邊上,你是從美國來的?

梁秋風說,我就在東頭,哪球有個玉樓春?邊說邊抬頭又看,終於看見一塊賊眉賊眼的招牌,刻著玉樓春三個字,細看,竟是譚四兒的墨寶,卻淹沒在許多花裏忽哨的店招裏,毫不起眼,忍不住揶揄說,你給人家寫你媽巴掌大個牌牌,又遮遮掩掩的,像個暗娼樣,哪個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