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現代都市單身大齡女性的通病,人前的光鮮和背後的落寞,愛情的渴望與對男人的提防,生活的理想與現實的喧嘩,相互澆合而成為現代女性現實和精神生活的悖論境遇。孫頻在之前的眾多作品如《同屋記》《骨節》《菩提井》中對這種孤獨都有深刻的提示。隨著創作經驗的豐富,孫頻對“孤獨”主題的探尋和表現已經逐步不拘於題材所限,而往更宏闊處前行。如發表於《江南》雜誌2013年第3期的中篇小說《青銅之身》,當孤獨被放置於戰爭年代和人性最陰暗麵之前時,它轉變成為一種穿越時空的高尚品行。一個村子被日軍占領了,所有的女性被強奸了,隻有左家三姐妹因為出門而免遭於難。於是,全村人對她們仨恨之入骨。鬼子又來了,這次挑選三名慰安婦,很自然地,全體村民默契地將左家三姐妹推選出去。抗戰勝利,三姐妹最終隻有左明珠活了下來,她懷著日本軍官的孩子回到了村裏。村裏人仍然視她如臨大敵,老死不相往來。左明珠心知肚明,村裏人不理她是因為他們心中的愧疚作祟,他們都希望她離開或者結束生命,這樣才能使他們心安理得。但左明珠就是要活給他們看,她一個人活動於村子四周,照常生活,而且把日軍遺腹子生下來並撫養長大,幾十年間她和村裏人維持著這種心照不宣的仇恨,直到老死。人們經常會說理想支撐著我們前行。但在很多人那裏,是一種情感在使人源源不斷地堅韌,比如左明珠,仇恨成為她的終極理想。孤獨而驕傲地活著,隻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小說強烈地介入了這個女人的精神世界,將她的那股子狠勁兒寫出來了,孫頻的文風華麗而潑辣,直線型的敘事走向使故事的講述如江水直下,幾乎沒有轉彎的餘地,好像一停下來,整個故事就要改變流向一樣,難以完全。所以,孫頻能夠講好故事,她的故事是在時間的流逝中活脫的故事,簡單而生猛。對比起來,遲子建的小說則圓潤有加,不急不慢,與孫頻激烈的遭遇戰式的小說相比,她的小說更像是一場浩大經營的戰爭,時空飽滿,人物各有脾氣臉孔,衝突複雜多維,收尾卻簡潔,簡潔卻有餘味,恰好像戰爭的硝煙散盡,才讓人看到死傷。

中篇小說《晚安玫瑰》(《人民文學》2013年第3期)是遲子建的又一力作。小說整合了相當多的曆史現實社會人性宗教的內涵,切口卻相當微小,溫溫吞吞,細水長流。整部小說看似都是在寫一個叫趙小娥的女孩如何完成她的身份認同的成長故事。她來自一個破敗的農村,是母親被強奸後生下的孩子,在哈爾濱居無定所,單身,貧窮,無依無靠。她租住了猶太老太太吉蓮娜的房子,困惑於老太太的身世之謎。她認識了新男朋友,想要托付終身,但困惑於他出差的旅行箱裏為何始終帶著一件壽衣。她羨慕她的閨蜜黃薇娜集美麗和財富於一身,困惑於為何吵著要離婚。最大的困惑,還是當年強奸她母親的那個男人也即她的親生父親是誰。小說幾乎在一開始就把這些線索鋪開了,使得這部小說雖然慢慢悠悠,但是敘事的張力十分強大,引著讀者一口氣讀到底。小說的內容也就變成了這一個個困惑幡然揭開的過程。雖然這些懸念在小說中是最吸引人的部分,但遲子建沒有過分裝飾這些懸念。假如一個懸念的磁場足夠強,也就不需要再過分經營了,否則便容易滑向矯揉造作的深淵。在這個小說中,遲子建維持了她作為一個情感平衡大師的風格,保持了她一貫的溫情,始終把故事放在一個溫暖的地帶來講述,不冷不熱不偏不倚。懸念的揭開十分自然,基本沒有突兀之嫌。一個女人,如何在商業化的都市生存?假如內心的需要非常簡單,那這種自下而上也是非常簡單的。然而怕得不是想要的太多,而是一個女人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當別人的懸念一個個揭開之後,趙小娥在別人身上看到了傷痕累累的自己,她以為可以借助外力來完成自己。但她錯了,她依然迷失在自製的迷宮裏。她找到了親生父親之後,巧妙地殺死了他,但她的心靈永無寧日。她在吉蓮娜的引導下隻能走向對自我的懺悔和救贖來求得安寧。最終,她繼承了吉蓮娜的房產,而帶著壽衣出差的男朋友罹難成讖,閨蜜的情人竟然是自己的公公……趙小娥的命運在遲子建溫情的筆下,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乾坤挪移,這麼隱秘,連主人公都難以發覺。趙小娥終於把一切的困惑揭開了,她也成長了,但她所獲得的,難說是安穩與幸福,而是生活與命運所固有的染著殘酷的反複無常。

蔣一談的短篇小說《透明》(《人民文學》2013年第4期)則把目光轉向了都市男人的愛情與婚姻生活。“我”與妻子離婚了,但“我”舍不得女兒。“我”成為杜若的情人,並安穩於此,但始終無法愛上她。愛與婚姻齟齬難合。小說帶有一股陰鬱之氣,寫出了一個中年男人在兩個圍城之間彷徨無定的內心掙紮。小說最有意思的部分 ,是“我”與杜若合開的“黑暗餐廳”。在這個餐廳中,看不到對方,但是能夠用餐和交談。這個“黑暗餐廳”是一個隱喻性的存在,暗指現代都市男女無法直麵的內心真實的形態。雖然無法直麵,但是仍然能夠共存,那麼這樣的生活該是如何之荒誕?——這是作者的揭示和留給讀者的思考。

最近,方方的中篇小說《塗自強的個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3期)在文學界乃至社會各界引起廣泛的反響。在中國,如今有一個不爭的事實,就是大學生就業難。當然還有一個隱蔽的事實,就是農民孩子考大學難。曆來,讀書是農民孩子幾乎惟一的出人頭地離開農村的機會,然而現在,這條路也越走越窄了。方方的這個小說恰逢其時,關注了這個問題。與熱切的悲憫之心形成反差,方方沒有在行文中摻雜過多的個人情感偏向,而是較為客觀地甚至不無冷漠地講述塗自強的個人悲傷。塗自強來自偏遠山區,電話不通,他通過刻苦學習考到了武漢的一個普通大學。家鄉的人以為他有大出息了,紛紛對他寄予厚望。而塗自強自己也如此以為。他在大學四年幹的最多的不是學習,而是勤工儉學。最終大學畢業他沒有很好的工作,辜負了家鄉人的期望。他把母親接到城裏來一起受苦,最終生活也無起色,年紀輕輕得癌症去世。這是一個讀了令人心疼不已的故事。農民孩子自身所具備的真誠、純樸、善良和勤勞等等,已不再是如今時代所稱道的品質了。他們變成了與城市格格不入的怪物。他們離開農村的理想,不再那麼熾烈,反而被他們從農村所帶來的貧窮和短見而磨損一光。這不是塗自強的個人悲傷,而是一類人的悲傷。整個時代和社會給這類人留下的機會太少了,他們的前途命運近乎渺茫。方方之所以無矯飾無難度地從頭到尾講述這個悲傷的故事,正是為了讓這個故事能夠感染更多人,攜帶著真誠的真實,永遠都具有不言而喻的美感。

綜觀文壇,遍地焦慮,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魯敏的小說《小流放》(《人民文學》2013年第5期)也關注了教育問題。穆先生的兒子要中考了,他和妻子為了孩子上學近,暫時搬離了舒適的家,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破舊擁擠的屋子。在這間屋子裏,他們要忍受的東西太多了,但是他們都忍受下來了,連工作都可以馬馬虎虎,連夫妻生活也苟且倉皇起來。然而在穆先生感覺中,這個租住的屋子和他的豪華的家幾乎沒有區別。他忍不住回家看,發現家中的一切依然熟悉,此次的“流放”名不副實。然而事實上,並不是出租屋和豪宅沒有區別,而是穆先生的心態一直沒有變化,被流放的隻是他的身體而已。在這篇小說中,穆先生所代表的是當今一種溺於生活深處卻不懂生活的一類人,這些人得過且過,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卻難以改變,隻能被生活牽著走。他們在生活中總是缺乏一種切實的存在感,老是懸浮在生活的上空。這樣的姿態,容易看到別人的無助,卻難以看到自己的尷尬——這是帶有存在主義意味的悲哀。

此外,還有《花籃裏花兒香》(詹政偉《江南》2013年第3期)、《後七年之癢》(宋長江《江南》2013年第3期)等官場小說,描寫了基層官場人心欲望的浮動,上層官場的波詭雲譎、小公務員的神經質,權謀和嬗變交織,讀來令人十分爽快。東君獲得第二屆鬱達夫短篇小說獎的《聽洪素手彈琴》(《人民文學》2013年第2期),講述了一個女古琴師在光怪陸離的現代社會,苦苦尋覓知音的故事,不用說,這樣的故事,結局一般都是悲劇,但是小說中纏繞的迷離的音韻般的氣息,仿佛時時準備溢出文本,甚是迷人。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