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說,我問問我爸媽了再說。我媽說,這個你可以自己做主,用不著你爸媽同意。小菲又上前輕言細語地說,小孩爸媽健在,無論你怎麼做,小孩都是別人的,放棄了吧,伯母!我媽像剛睡熟,被一聲疾呼,猛醒過來,放了小孩。小孩並沒有急於向他爸媽那兒奔,而是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盯著我媽,我媽一把抓住小菲,一邊下樓,一邊說,我放棄,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問你。
會議室因為我媽放棄了小孩而平靜下來,小菲被我媽叫到樓下的屋角,有點像交警給我媽做工作似的,給小菲做工作。小菲不明白我媽的用意,便問,怎麼了,伯母?我媽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靦腆的笑容,這個靦腆的笑容,是我死亡後,我媽第一次露出的笑容,雖然靦腆,而且勉強,但還是叫笑容,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媽像是遇上稍微稱心的事情了,說,小菲啊,如果伯母說錯了話,你原不原諒伯母?
小菲莫名其妙,她不知道我媽要說什麼話,她聽說過竹林壪有過與死者成親的做法,她知道那是對死者家屬的一種安慰,但是她做不到,絕對做不到,因為這種做法是對死者家屬的安慰,但是她還是感覺這是對在生者的一種羞辱,無論怎麼說,她也不會同意。同不同意,那是一回事,可是我媽如果一旦像這樣提出來,她該怎麼拒絕呢?話該怎麼說呢?小菲有逃出這個鬼地方的想法了,她對我媽說,伯母,你先冷靜點,好不好?我媽說,我已經冷靜了,自從看到你,我就已經冷靜了,伯母隻問你一句話,如果你回答好了,伯母不但不會要別人的小孩,而且對永二的死,也會想開了。
小菲越發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我媽到底要問什麼,如果真是她想象的,要她與我的屍體結婚的話,小菲一定會拒絕,而且不僅僅是拒絕的問題,還會立即從我媽的視線裏離開,永遠離開,再也不會與我媽重逢了。小菲做好了充分準備,即使我的死,她也一樣會感到傷心,但是我媽如果提出這種要求,她會更加傷心,她會千個不答應,萬個不答應,並且會立即從這兒逃掉。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與一具屍體結婚呢?我媽壓低了嗓門,輕輕地向小菲求情似的說,隻有你能讓伯母寬心了,如果你這兒都不能讓伯母寬心,那伯母活著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小菲做好充分準備迎接我媽問題的到來,如果可以接受,那她會給我媽一個解釋,如果真如她想象的,那她一句話不說走人。小菲說,伯母你說吧,我聽著呢!我媽說,你真是我兒子的女朋友嗎?小菲說,是的,我是你兒子的女朋友。說了這句話,小菲又後悔莫及,覺得我媽是在步步緊逼,意思還是要小菲與一具屍體結婚。我媽說,那就好。然後我媽把小菲拉近了,湊近小菲耳旁,繼續壓低嗓門,像往小菲耳朵眼裏吹一股風似的說,你有沒有給我兒子懷上啊?小菲由於沒有這個問題的準備,所以小菲隻能感覺到耳朵眼裏掃起一股風,她什麼也沒聽明白,問我媽,你說什麼啊,伯母?
旁聽調解的雙方親戚朋友,都覺得我媽蹊蹺,都追到屋角來看,結果被交警攔在樓梯間了,他們聽不到我媽說什麼,他們隻是看見我媽在與小菲談判。他們當然做過猜測,但毫無用處。
八
後來我媽被勸退出了調解,還有我舅舅、舅媽等親戚也被勸其退出了會場,對方一些情緒不穩定的人,也被勸其退出了會場,交警說每支隊伍隻留下五個人進行調解,這五個人最好是高素養的人。大哥,你當之無愧是被留下了,你是作家,人們給作家下的定義與給老師下的定義沒什麼區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吧。另外,我們隊伍裏還留下一個高素質的人,那就是我們請的律師,你說那律師叫什麼來著,哦,叫孫候誌,怎麼聽起來像孫猴子呢!管他呢!還有我爸,你不要認為我爸不多說話,其實我爸是被我媽壓製著,如果讓我爸放鬆了,他很能說的。其次留下的有我親三公,他雖然沒讀幾天書,可是他聲音洪亮,而且說話抓得住理。哦,我忘了,還留下了我表叔,我表叔也是素質相當高的,他曾經在縣城連任幾屆衛生局局長,他不懂醫術,但管理上由他出謀劃策,具體實施上,由一位副局長來操辦。最後我要說的是,我方多了一個人,這一個人,是交警公認的人,那就是我姨父,我姨父在這次車禍中,一開始就充當領軍人物,因為他是一個挺有耐心的人,再一方麵,我方這些人都是由他來組織的,當初進入現場,進入調解會議室,還有哪些人參加,哪些人不參加,都由我姨父進行挑選。
肇事方,留下小四輪車主丁二旦,丁二旦妻子臘梅花,還有肇事者曾經在一所中學當過校長的姐夫,丁二旦的那個拄著拐棍的三叔,還有丁二旦的堂哥,遺憾的是丁二旦的親大哥因為在第一輪調解中,說了不該說的話,被交警罰下場了,當然這也是應該的,因為丁二旦大哥說,人的生死二字是規定的,該你什麼時候死,你就什麼時候死。這句話一下被我表叔和我三公否定了,說,你這樣說,永二就應該被你那輛破車撞死囉,那你們就可以把你們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囉!嗯,豈有此理!
這一下激怒了我媽,我媽硬要上前去與丁二旦大哥拚命。交警也生氣,怎麼能這樣說話呢?你以為是放牛山嗎?豈有此理!交警派人過去一把將丁二旦大哥揪走了,從此取消了他進入調解會場的資格。
他方人數少一人,這是非常合理的。因為受害者方死了人,當然應該占優勢。另外交警還給雙方說明,如果要使調解成功,不能無休止地喊價,也不能無休止的還價。所以你們雙方都必須定一個基數,最低多少,最高多少。這樣有利於調解,因為人死不能複生,雙方都還要繼續活下去,對不對?如果雙方搞得過僵,永遠達不成協議,對誰有利呢?對誰都不利!交警當然也是想早日調解好,這一段時間來,車禍不斷,死傷無數,給他們心力精力都造成很大的損傷,他們也不願一個案子從天黑搞到天亮。
我看見臘梅花將手肘子向丁二旦拐了一下,丁二旦便發話了,說,隻要對方同意,我們無條件同意。這話不像是丁二旦的原創,這話估計是事先臘梅花想好後,塞給丁二旦的,借用丁二旦之口,把它說出來而已。這方麵,臘梅花做得聰明,因為丁二旦是男人,一個男人在公眾場合,應該有一點男人的氣質,所以該丁二旦說的話,丁二旦必須說,否則就失去一個男人的氣質,所以該丁二旦說的話,丁二旦必須說,否則就失去一個男人的尊嚴。我方沒有直接表態,大家合議了一下,覺得如果繼續堅持二十萬,丁二旦拿不起,那還不等於虛幻一場,沒有用的。於是給大家通報了一個最低底線,十二萬。但是,當時表叔就暗示大家,不能輕易把這個底線暴露出來,應該保密。至於誰去報數這個問題,大家進行了商議,覺得三公最好,三公上了年紀,上了年紀的人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是不是。因為如果這方麵稍不慎重,我們會陷入被動。
而且給三公再三交代,不能直接報這個數目,就讓對方在五萬的基礎上升,一直升到十二萬的時候,要三公假惺惺地問我方在場人員,有沒有異議,而且還特別強調,人死不能複生,如果大家沒有異議,就這樣確定下來如何?這時候,我表叔說,老表表個態吧,行不,如果行,就確定下來。我表叔說的老表,是指我爸。要做得天衣無縫,仿佛大家也沒有指定一定要多少錢,因為我死了,大家處於悲傷之中,人都死了,拿錢有什麼用,之所以要對方賠償,並不是因為拿我的生命來賣錢,而是因為生氣,你想啊,你一個小四輪縮在中巴車的後麵,除非我長得有一雙穿山眼,否則說什麼,我也是不能發現中巴車後麵有一輛小四輪。而且更不會知道,你在短時間內要超車,你猛向前超車,不是有意害死我嗎?這一點我方每一個人都感到很生氣,所以才要他們進行賠償。當然不通過調解的方式來進行賠償,國家法律也會要他們賠償的。
可是,當交警問,各方把各方的最底線說出來的時候,三公忍不住把我方的底線攤牌了,說十二萬。當時我爸,我方律師孫候誌,我的姨父,還有大哥你,還有我的表叔都氣不打一處來。大家都泛著通紅的眼睛瞅三公。三公打描了一眼,覺得我方每一個人的眼神都陰森可怕。這種陰森可怕的眼神,已經明確說明,三公已經被你們開除了。於是三公紅著臉很謙遜地補充說,當然我說了也不算,因為人是我大侄子的,所以還是由我大侄子說吧!可是已經晚了,對方已經知道我們的底線了,對方看出了我方虛弱一麵,覺得擔心怕得不到現錢,所以降低的幅度很大,而且還基本上摸清,我方沒有什麼人員,相當於菜板上的肉,可以任意宰割了。三公再怎麼謙虛,都已經毫無作用。三公沒有幫到忙,三公幫的是倒忙。所以對方就一直穩住五萬不放。打米亮家箕,對方多大的家底,對方很有數,如果保持五萬這個數,他們家是不會欠賬的。他們家存款有五萬,就當這幾年白費,沒有存款吧,隻有這樣想了。交警說了,怎麼,人家受害方都降下了,你們還穩著不動呢?臘梅花說,我隻能拿得起這些,就這點錢,也還必須借呢!如果不行,丁二旦去坐牢好了。
我方律師孫候誌說話了,孫候誌總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把握很好,他說坐不坐牢,那並不是我方說了算,而且交警說了都不算,還要經過檢察院提起公訴,然後由法院判決。現在的問題是經濟補償的問題,並不是你進行了經濟補償後,檢察院就不提起公訴了,搞清楚沒有,角子是角子,領子是領子,你不要含混不清。當然,如果你方態度端正,主動賠償,我們出一張證明,也可以免去你過大的責任,隻是你必須配合,該怎麼賠償,就怎麼賠償,知道了嗎?我表叔補充道,孫律師說得好,你現在負的是民事責任,知道嗎?而不是刑事責任,刑事責任不由我們說,甚至交警都隻能提供辦案材料,你要叫他們免去你的刑事責任,也是不可能的,隻能減輕刑事責任,懂嗎?臘梅花說,反正隻出五萬塊錢,行呢,我們就簽訂協議,不行,我也沒辦法。
表叔說,好嘛,那就由執法部門判算了。
交警說,大家再好好想想,大家都必須拿出誠意。我爸眼淚汪汪地說,警察同誌,我們已經夠誠意了,我們已經把我們的最低限度說出來了,如果對方再要堅持,我們當然不想再談了,反正人都死了,如果對方不怕再弄出一條人命,那就這樣吧。臘梅花說,警察同誌,你們可是聽到了,如果我兒子有什麼意外,用不著調查了,直接找瓦福全了。瓦福全是我爸的名字,我爸瞪大了眼睛衝臘梅花說,我說了要害死你兒子了嗎?臘梅花說,那你說再弄出一條人命是什麼意思?交警出麵打招呼了,說,肇事方不要多說了,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家遇害了,會不會說這些過激的話呢?
算了,警察同誌,他們沒有誠意,我們也不想與他們爭執了,讓法律說話好了!表叔一邊說,一邊站起來離開調解室。交警向表叔走去,衝表叔說,大家冷靜冷靜,好好調解,好不好,不看僧麵看佛麵,你們也要為我們考慮考慮呀,我們可是耗不起那時間啦。
哎呀,我已經冒著膽子把不該暴露的數目都暴露了,他們的確沒有誠意,我走了!三公因為說錯話而感到內疚,也站起來一邊說一邊離開調解室。交警攔住三公說,老人家,你是最有誠意的人,我們看出來了,留下,調解好了再走好不好?三公哭了,三公一邊走,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警察同誌,我家可是缺一房人了,可是對方一點誠意沒有。交警再怎麼勸,三公也不聽,便從走廊上走過去,隻聽到軟塌塌的腳步聲“噔——噔——”下樓了。
三公離開了調解室,我方便都離開了調解室。於是對方也離開了,調解也就解散了。幾個交警在那兒碰頭說了什麼,大家都不在意了。
九
大哥,你呢,總是以一種寬容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事實上,這個問題,僅僅用寬容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應該用點小手段。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你要我爸掏出市公安局我老表,也是你老表的電話。而且你走出調解室,在一個玉米地角落給我老表打電話彙報調解的情況,我老表仿佛有些生氣地說,這個問題不由我管,這個問題應該找當地交警部門。
大哥,你為我的事情吃了閉門羹,你的心裏一定很不好受,你覺得如果親戚都這樣說話,那麼別的人肯定找不起了。
我知道,作家都這樣,非常敏感,也非常細膩,我們的老表用這種態度與你說話,還不如那些陌生的警察呢!你的喉頭硬了,像塞了一塊石頭。過後,你一直不說話了。其實,我老表並沒有無動於衷,你想啊,我老表的母親是我的親二姨呢,我與我老表,就正如我表叔與我爸,也是一脈相承的親戚呢。他能對人命關天的事情撒手不管嗎?不能呢。他管了,隻是我老表做得機密,我老表衝旺水縣公安局局長打了個電話,並把我的死向公安局局長作了闡述。闡述的內容,正是我爸向我老表闡述的內容。於是我老表很謙遜地注解說,當然我也隻能是聽得一麵之辭,希望局長秉公辦事。旺水縣公安局局長當然不能因為是市頭打來的電話,就慌成一團亂麻,而是很慎重地打電話問過交警大隊大隊長,問起這起案子。交警大隊大隊長回答局長說,正在調解。局長說,好的,希望認真處理。交警大隊大隊長說,放心吧,局長,我會認真處理的。
第一次調解失敗後,交警大隊長三番五次地向肇事者做工作,希望他們明智一點,不要讓調解亂成一鍋粥。
然後交警還把交談的結果向我爸進行彙報,說看考慮在十萬左右,可不可以再進行一次調解?我爸把交警的彙報告訴我表叔,我表叔說,經我谘詢,估計也就十萬塊錢的樣子。我個人覺得十萬塊錢可以協商。我爸說,如果覺得可以協商的話,那我就給交警說。表叔說,我是這樣說,如果你們不同意,我還可以提出更高的條件,當然,還得對方答應,如果對方不答應,還不等於虛幻一場,對不對?我爸說,老表,這事拜托你了,我聽懂你的意思了,你去給他們說吧!表叔說,那好吧。
事情和時間都訂下來了,如果誠意調解,訂在下午三點,繼續在交警中隊的會議室進行調解。
大哥,你的功夫沒有白費呀,可是你並不知道你的功夫的功效,你還對我老表的回答耿耿於懷。
十
我媽一直追著小菲,要小菲回答她,有沒有給她懷上孫子?小菲恍然大悟,什麼人都勸不動我媽,小菲勸動了,我媽放下了丁二旦的兒子,原來並不是要小菲跟我的屍體成親,而是因為小菲是我的女朋友。我媽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守規矩的,兩人不好上就算了,隻要一好上,他們就會同居。所以我媽是懷疑我與小菲同居了,才向小菲發起進攻的。
小菲明白,我媽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韙追問小菲,是因為一旦小菲說,她懷上我的孩子,我媽就有追求了,否則,她還是不會放手丁二旦的兒子的,如果得不到丁二旦的兒子,那還不如自殺。作為正常的人,都會理解的。小菲也明白這一點,但是小菲的確沒有與我同居,如果小菲說假話,那也隻能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所以,小菲假裝沒有聽見。我媽繼續問小菲,聲音仍然壓得很低,說,乖,我問你,你到底給我懷上孫子沒有?小菲還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小菲還年輕,而且她與我也沒有那些事,如果說假話,那就容易以假亂真,把自己說得裏外不是人,今後還要不要找男朋友呢? 這些都是一些具體問題。
但是我媽不這樣想,這時候的我媽,早已經失去理智,她腦子裏怎麼想,她就要怎麼做了。
這個問題,如果有我存在,我來做解釋,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了。但是我已經死了,死者無法與生者對話。小菲原本已經聽到我媽的質問了,可她卻說,伯母,先不提這個問題。小菲的回答很模糊,但是卻可以緩解我媽當時那種沉痛的心情。我媽對小菲的回答很滿意,甚至我媽看到了活下去的必要性。我媽在心裏罵我,這個臭小子,真還背著大人幹壞事呢!可沒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