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囑

青年小說家縱隊

作者:寧可

皮皮是個好人。

這話不是我說的,而是梅眉說的,我知道梅眉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所以,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很認真地捕捉了她麵部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得出的結論不容置疑,不像說假話。

如是,梅眉就很輕易地把這樣一個重大的給人定性的問題拋給了我:我對皮皮是很放心的,你覺得我的看法對嗎?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嗎?

皮皮是梅眉對皮實的愛稱,每次聽見梅眉把皮實稱為皮皮,我都要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我卻沒有一點辦法。因為,我雖然和梅眉是很要好的同學,也盡管我一直對梅眉賊心不死;但皮實不但是梅眉的同學,而且是梅眉合法的丈夫。我隻能懷著酸葡萄的心理把皮實稱為“老皮”。

老皮是個好人。我不動聲色地附和。

梅眉不再說話,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我就知道一定是梅眉又在老皮身上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從大學開始,我就一直是老皮最好的哥們,現在又是合作夥伴,梅眉曾經說過,皮實一旦離開她的視線,不是和我在一起,就是在找我的路上。梅眉於是想當然地認為,對於皮實的底細,除了她,隻有我最清楚了。我自然成了梅眉獲取老皮把柄的最好的渠道。

老皮確實是個好人。我躲開了梅眉要命的目光,對老皮加重了肯定的語氣。

你變了,梅眉不再看我。

我真想對著梅眉大喊,不是我變了,而是老皮變了。但我不能,梅眉雖然也是我的朋友,但我不能為了這個朋友而出賣了另一個朋友。雖然,在心裏,我對老皮充滿了氣憤和惱怒。

是不是皮皮外麵有人了?梅眉黑黑的眼睛可憐卻又含情脈脈地移向了我。

我最受不了梅眉這樣的眼光了。大學的時候,隻要梅眉楚楚動人的黑眼睛在我麵前一忽閃,我恨不能把肚子裏所有的彎彎腸像竹筒裏的豆子一樣傾瀉而出。但今天,我卻不能對梅眉有什麼說什麼,尤其是關於老皮的事。

七年之癢了?這麼快就互相猜疑了。我轉守為攻。

看得出來,梅眉很喜歡我死不承認的樣子;換句話說,梅眉更害怕自己的感覺在我麵前得到證實。梅眉顯然對我的堅持很滿意,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說,也許是我多心了,可能最近休息不好,老喜歡胡思亂想。

我在心裏有點不忍,又啟發性地問道,發現什麼了嗎?

梅眉搖了搖頭,沒有,隻是女人的一種直覺。

脫離開了梅眉的視線,我馬上撥打老皮的電話。電話通著,卻沒有人接。和老皮賭氣似的,我撥了一遍又一遍。要知道,我不但和老皮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老皮是我的配套單位。也就是說,老皮所有的利潤都是通過和我的合作賺來的。老皮對錢看得很重,隻有在一種情況下,老皮才有可能自斷財路,不用猜,當然是:女人。我突然覺得女人的直覺有時候真的很可怕。

既然無人接聽,我就不再撥打,我知道怎樣做才能變我找老皮為老皮找我。把車停在路邊,我給老皮編發了一條短信:本月資金緊張,貨款以後再說。聽著短信像子彈一樣“嗖”地射了出去,我關了手機,慢悠悠地進了浴場。正是工作的時間,浴場裏麵人不多,突突突冒著氣泡的浴池像泳池一樣開闊。站在浴池中間,我伸了個懶腰,想象著老皮有可能瘋了一樣地一遍又一遍撥打我的手機, 我的心情就像浴池裏的水一樣,內容很豐富。我一猛子紮進據說含有數種礦物質的水裏,雙腿一蹬,身體像魚一樣滑出了很遠。我不是一個認真泡澡的人,每次被老皮拖進浴場,我都是半小時不到就結束。今天,我卻整整在浴池裏泡了一個小時。好不容易出了浴池,我又鑽進了桑拿室。直到受不了裏麵的溫度了,我又跑到了搓澡的地方。

把全身上下都清理幹淨了,我才換了浴服,躺在了休息室的床上。打開手機的時候,我想,不管秘書台轉過來多少個未接,也不管蹦出來多少個短信,我都要好好耗一耗老皮,讓他也知道找人的滋味。

手機開了半天了,還保持著關機時的狀態,不見一點兒動靜。我沉得住氣,我想老皮肯定比我著急。我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合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手機出奇的老實,一直保持著靜默。我的頭腦慢慢清醒了,想起梅眉的直覺,我渾身一緊,壞了。看來老皮這一次動真的了。像老皮這樣的生意人,遊戲一下人生,時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真要到了不管不顧的地步,就不僅僅是梅眉直覺的問題了,我這一關他也過不去。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我就向浴場的門外衝去,一急之下竟把彎腰送行的門迎小姐撞倒在地。本來我是準備把門迎小姐扶起來的,看到門迎白嫩靚麗的臉蛋,我莫名其妙地認為老皮就是被這樣的小丫頭拐走的。我蠻橫地一走了之了。

接到梅眉的電話是在坐在車裏以後。

快點,你快點來中心醫院吧。手機裏傳來的全是梅眉的哭聲,皮皮快不行了。

老皮變得我認不出來了。

我和老皮熟悉到了化成灰也能認識的程度,但眼前躺在重症室的這個人,我怎麼看也看不出一丁半點老皮的影子。但旁邊哭得連話也說不完整的梅眉的反應使我確信這個人就是老皮無疑。

老皮整個人都變形了,全身浮腫得像充足了氣的氣球。皮膚醬蘿卜一般,發著暗紫色,身上的衣袖、褲管已經容積不夠,被大夫用剪刀剪開了。見我進來,老皮衝我伸出了兩個手指。我知道,老皮還惦記著我欠他的二百萬貨款。人都這樣了,還如此財迷心竅。雖然怒火萬丈,這個時候,我卻不能衝著老皮發火。

哭什麼?我一聲大喝,老皮到底怎麼了?

梅眉的聲音裏還帶著哭腔,我也說不清楚,大夫說是花粉過敏了。

花粉過敏?難道是上蒼有意懲罰老皮,我真的有些同情又有些厭惡老皮了。老皮再也沒有力氣計較我的態度了,他慢慢地舉起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梅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死後,梅眉就托你照顧了。

梅眉哭著跑了出去,我一急,恢複了本性,你他媽放屁。我還想再罵幾句,老皮合上了眼睛,我看到,一行眼淚不情願卻又抑製不住地從老皮的眼角流了出來。外麵,梅眉的哭聲和護士的嗬斥聲一起傳了進來。我隻能走出病房,來到了梅眉身旁。

真的這麼嚴重?

梅眉抽泣著點了點頭,你沒來前,皮皮把遺囑都交待過了。

大夫會不會診斷錯了?打死我也不相信,花粉過敏會要人的命。

梅眉的哭聲更大了,已經下病危了。

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下來了,老皮真的要離我而去了。十多年了,我們倆可是狗皮補襪子沒反正,一起沒做多少好事,但卻一起幹了不少壞事。能一起幹壞事的才是真正的朋友。我一把抓住梅眉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老皮的病床前,大喊道,老皮,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要真死了,別的男人就會住進你的別墅,躺在你的床上,摟著你的老婆,開著你的寶馬,霸占你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