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山戀歌

引子

一九六五年入秋新疆,農一師,三團。

森林、車轍、驚免。

卡車,在彎曲的牛車道上顛簸,卷起一陣沙塵,帶著秋葉,打著旋,又無奈地在車廂後麵漂落,沙塵像狼煙一樣,在稀疏的原始森林裏,拖的很長,很長……。

高德全,他靠著後車廂板,裹緊棉衣,努力使自己在行李上坐的穩一點,任卡車把工具和盆盆罐罐顛得東倒西歪,乒乓作響。

這樣的顛簸,對邊上的潘巧麗來說,是很受用,她借勢把自己的身體,緊靠在他身上,這樣的享受,她夢寐許久了……。

知青們早已從上海的來信和傳單中,知道了文化大革命這個詞,但人們疲憊的身體,再也擠不出一點精力,加上兵團的紀律,大家隻是留心而已。三天前連隊接到通知,要抽調二人到副業隊去放羊,去接替新生人員,要把他們集中送走,怕運動一來,他們會鬧事。二個人的條件是,可能成為對象的對子。兩天來,沒人報名,昨晚高德全去找連長報名,無奈沒有對子,連長沒批。今天一大早,指導員就來通知他,對子有了,炊事班長潘巧麗,願意和他一起去。就這樣,團部的車子一到,他們就上了車,隻有指導員在送他們,連隊早空了,出工去了。

近二年來,他已習慣於接受命運給予安排的一切了,他隻在心底留一個自尊的空間。

車一出連隊,他就板著臉說:“是你自己要來,我可沒答應。”他把‘自己’兩字說的很重。“全連都知道、指導員可以作證,你不答應現在就下車,我對你好,你心理清楚,我夥房班長不幹,陪你去放羊,你別沒良心的。”潘巧麗也瞪著眼睛,卻一臉的自得。嗓門足足高了八度。隻要他一反駁,她的嘴,就如機槍一樣早填滿了彈藥。

她的反應,超出了他的心理上的準備。他側著頭看著她,一時語塞,心中暗想‘我的天!平時微笑著,會給他多打一點飯菜的炊事班長哪裏去了?’潘巧麗就這樣靠著他,卻也不敢放肆。她長的差不多,快和他一樣高了,在上海女知青中,可算長腳了,隻是因為胖一點,不顯高罷了,中學6年的籃球隊生涯,造就了她壯實的身板,和潑辣了性格,然而,今天她文靜多了。頭上紮了條紅方格三角圍巾,有幾撮留海從前麵溜了出來,仿佛告訴大家,兩個穿黃棉衣的,有一個是女生。

‘你心理清楚’這句話刺中了他,他是一年前犯了錯誤,才下到二十二連的,預備黨員也丟了。雖說二十二連,是集中了全團的好鬥難管理的知青,像他所犯的錯誤,全團還是第一個。知青的目光中,多少有點鄙視。隻有潘巧麗能正麵對他,並且在無聲中,多給打一點飯菜。隻不過是心中的自尊心,使他沒把感謝說出來罷了。一種莫名的自責和自卑又襲上心頭,他隻是為了逃避,成為大家放肆笑聲中的話料才來的。可如今卻多了一雙甩不掉的眼睛,‘哎…’他深深地歎口氣,再也不想說什麼。他眯著眼,默默數著隨旋風卷進車廂的落葉,‘一片、二片、三片、四片……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四,他感到嘴裏有點苦,和自己年齡一樣,落葉在車廂裏不安的跳動著,變化著各種圖案,像人生的圖案,他胡亂地想著。車子猛然一拐,進了有林帶的土路,他們同時向右一晃,潘巧麗重重的倒在他身上,他們相互對了一眼,兩人早以灰頭土臉,想笑,卻沒笑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傳來了聲音,卡車不知在那個連隊停車了。有人要上車了。車下傳來雜亂的告別聲,還有女生的哭聲。

一個聲音,使高德全心頭猛然一震,兩道如錐目光,循聲射出。隻一瞬間他又眯起了眼睛,喚醒的卻是耳朵。他的細微變化,都沒逃過潘巧麗眼睛。車箱輕輕的震動了一下,兩個行李包,甩進了車箱,接著,後車箱板上,搭上了八根白潔而又隱現著青筋的手指,高德全渾身大顫,額頭冷汗一片。車箱後麵探出半個頭,一雙平靜而美麗的眼睛,掃了車箱一眼,就睜睜地停在高德全身上。他早已淚水滿匡,那擠出的笑容,卻痛苦地扡動著喉節,上下滾動。一聲古怪‘狼嚎’聲,從他嘴裏發出。她消失了。慘白的太陽正剌著他眼睛……。

她叫袁夢珠,當她踩住卡車的拖勾,向上探出身子剛看了一眼,就看見了他棉帽下的淚光,她幾乎失手掉下車去,下麵一雙有力的大手,即時地托住了她。

上海團校,一幢法式的尖頂建築,綠樹成蔭,高大的樹冠一直伸到三樓窗口,雨後陽光,把春天的樹葉染成一片翠綠,班駁搖曳的陽光輕扶著高德全臉上,他正在審閱本區支邊者填寫的報告。他的心情如這雨後的空氣一樣,明快而無雜念。一張張報名單在他手上翻過,一份字跡娟秀文筆流暢的申請表,上赫然出現了袁夢珠三個字。他停住了,他抬眼掃了兩個同事一眼,抽出了這份報表,削削地放進自己的內衣口袋。他向後一靠,輕輕舒了一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數月前的一幕就像在昨天……。

那是63年春節後的一天。高德全和另外二人在團委會客室值班。桌上放著一大堆沒有分發的報子和瓜子。一個渾身上下裹的嚴嚴的,隻露出一雙美麗大眼睛的姑娘,帶一身雪花衝了進來,刺眼的白雪襯著全身通紅的姑娘,如雪中的一團火。六隻眼睛同時射向她。卻誰也沒有先開口,大家的隨意,顯然影響了她早以準備好的話,她站在門口,顯的窘迫不安。‘這是一張多麼美的剪影!還有人敢穿紅妝’!他腦子閃了一下,說:“你關門啊!別站在門口,外麵冷,有什麼事嗎?”

“我叫袁夢珠,是七一女中高中畢業生,區團委介紹到這裏工作的。”她說。三雙眼睛對望了一眼,瘦高個老嚴說:“德全,你有兵帶了”高德全起身迎上二步,伸出大手握住她的一雙蔥白的手說:“歡迎歡迎!節前就知道有人要來,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早,我叫高德全,他是老嚴,我兩是社政辦的”。他指著在嗑瓜子小李說:“他是內勤的,叫小李。”他伸手取下自己的毛巾,對她說:“來,把雪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