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喝茶

慧心·優活

作者:田一潔

有人認為喝茶是雅事,比如周作人說:“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

幽窗,茶友,好茶好水好茶具,都極雅,他認為平時為名為利無可厚非,但喝茶這一片刻,應該是風雅的,是出離塵世的。

還有倪瓚,元代著名的畫家和詩人。此公有潔癖,屬於很奇葩、病得很重的那一型。他好茶,當然也認為喝茶是至雅之事,所以挑水工屁股後頭那一擔“尾擔水”不可泡茶。我常覺得好笑。大家大概知道,如果你在餐廳為難服務員,對他們不尊重,他們麵上不說什麼,你說缺鹽,他就又端去後廚,灑點鹽,拿手指攪攪又給你端上來。倪瓚家那挑水工難免一路走,一路把前擔換到後擔,或者往水裏啐一口,罵一聲“就你高級”,也未可知。

倪瓚自製了一種茶,大致是把核桃鬆子粉之類做成石頭一樣的東西,放在茶湯裏,取了個極好聽的名字,叫清泉白石茶。後來有位叫趙行恕的皇室宗親,聽聞倪瓚風雅,慕名而來,喝過清泉白石茶後連說一般。倪瓚生氣地罵:“吾以子為王孫,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風味,真俗物也。”當下跟人絕交了。

在喝茶這件事上,雅的另一麵是俗嗎?也不盡然。

我們家人人喝茶,冬天生爐子,爐膛就連著鐵製的桌麵。桌麵一直是熱的,每人都有一隻杯子放在上頭。家裏烏龍普洱鐵觀音都有,大家想喝什麼茶自己泡,各管各的杯子。爸爸早年喝濃茶,後來病了要常吃藥,醫生叮囑少喝茶。他每天也放一小撮,說是壓壓水味兒。喝茶這事兒在我們家,不好論是雅還是俗,是過日子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有個遠房伯父,喝釅茶,抽自己種的旱煙。人粗獷,聲若洪鍾。幾十年來,他養成每天早上起來先燒茶的習慣,用大搪瓷杯子,能裝一兩升水,也沒人好意思稱杯子,都叫缸子。早上在煤爐上煨開了水,水撲出來時,加大把茶葉,什麼水什麼葉子都不講究,散碎一大把。我有回問這是高沫吧,他說什麼高沫,就是市場上最便宜的葉子。在爐子上把茶葉煮開,還要蓋上蓋燜一會兒,燜好了就依在爐子邊,喝一天不會涼,也不用續水了。嬸嬸說,誰也不敢喝他那茶,比藥還苦。有時兩人吵嘴了,嬸嬸便罵說要把他那藥罐子給扔了。

有時他來做客,我們給他泡茶,撿好茶泡。他喝幾口意思一下,也不拂我們的麵子。我們也知道請他喝這些茶,就跟在海裏磕個雞蛋請他喝蛋花湯一樣,沒味兒。

後來,他走到哪裏都拎個大號太空杯,裏頭茶湯黑黝黝。熟悉的人都叫他“老茶客”。他也算是在鄉裏憑喝濃茶,喝出了名號。有人問,喝這麼濃的茶,晚上睡不睡得著啊,這是不常喝茶的人的擔憂。長期喝茶喝咖啡的人,那一般的茶堿咖啡因奈何他們不得,不喝才睡不著呢。

靠著小幽窗,有絲竹聲細細,好友兩三個一起品茶當然是雅。可我那伯父,捧著他的大茶缸時,也神情滿足,像是極大的享受。他就是俗嗎?我不以為然。

也見過那些茶道上拿著聞香杯一仰脖連幹幾杯,弄得喝酒似的,還有咕咕咚咚喝茶如牛飲的,這些人隻是假裝風雅而已,平常估計也不怎麼喝茶的,也算不得喝茶中的俗。不過有時看有些人明明不愛喝茶,也擺幾套茶具,來了人叮叮當當別別扭扭整一套程序,自己不享受,別人看著也難受。這樣非要顯風雅,倒是讓人覺得俗氣得很。

(編輯 趙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