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酒醒人已遠 滿天風雨下西樓
專刊·深切緬懷李小文先生
作者:牛錚
無論是平常聊天還是探討學術問題,李老師麵對後生晚輩,從來不端架子,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架子。聽你說話時,他總是盯著你的眼睛,半張著嘴,隨時準備跟你爭辯。
通常而言,我稱呼一個人作老師,有兩種情況:一是比較陌生的同行;二是真正尊敬的師長。李小文院士是第二種。不知道別人什麼感覺,反正我與李老師相處感覺特別舒服,尤其喜歡同他一起喝酒吃飯。
之所以喜歡同李老師一起喝酒吃飯,是因為酒桌上可以同他山南海北敞開了聊天。李老師書讀的多,是個雜家,在很多方麵,我都能與他聊到一起。從梁山好漢陶宗旺的綽號到大觀園裏賈母的生日,從齊景公的二桃殺三士到慧能法師的仁者心動,每每都成為我們酒後的談資。
在前不久得知李老師病逝的消息後,心痛之餘,我將兩首唐詩剪拚在一起,發在微信的朋友圈裏: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心裏默念:希望下輩子,還能聆聽您的教誨、陪您喝酒。其實,喝酒聊天隻是一方麵,與大多數人一樣,我敬佩李老師,主要在於他學問做得好。
李老師是定量遙感中植被幾何光學模型的創始人之一。
我每年在中國科學院大學講授《遙感物理》課,一個重要章節就是植被幾何光學模型,李老師的理論是其重要基礎。每當介紹完繁冗的公式推導後,我都要引用李老師解釋他那套理論時常說的話,“即使像元內部處處是朗伯體,像元整體也可能是非朗伯的”,或者更富詩意的“橫看成嶺側成峰”。任何人在受過專業訓練後,都可能會推出那些公式,但隻有大科學家才能洞察出其中的物理意義,並且言簡意賅地表述出來。李老師就是這樣的大科學家。
一次學術研討過程中,我曾就植被輻射傳輸模型和幾何光學模型的適用性與李老師發生了爭執,爭執很快變成了打賭,賭注是10萬元科研經費。結果經過幾天的思考,我發現自己的想法的確有漏洞,便向李老師承認了錯誤。李老師聽後很快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孩童般的微笑,毫不客氣地一揮手:“下次劃撥經費,扣你10萬元。”果然,撥款時賬麵上少了10萬元,好在撥款不止一次,第二次又多了10萬元。按李老師的話說,這叫“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搞得我那些日子,見麵就跟李老師聊周伯通。
說到底,李老師沒有大科學家的架子。
無論是平常聊天還是探討學術問題,李老師麵對後生晚輩,從來不端架子,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架子。聽你說話時,他總是盯著你的眼睛,半張著嘴,隨時準備跟你爭辯。在他講話時,你也可以隨時插嘴,不用擔心他生氣。學生作學術報告時,他鬆散地靠在椅子上。聽到入神處,雙臂交叉疊在桌上,低下頭,下巴放在手臂上,眼睛緊盯著屏幕,像一頭正在捕捉獵物的獅子。如果不熟悉他,台上講話的人還真會有些緊張。
李老師也不是每次都那麼認真。碰到不感興趣的話題,他經常會坐在椅子上發呆,眼神凝固,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想跟你爭辯時,總是身子先晃動幾下,嘴張開發出些許聲響,待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時,才開口說話。說到激動時,會以手勢配合,有時甚至會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再重重坐下。總之,李老師是一個隨性而不拘小節的人。這一點,從網上流傳的那張“布鞋院士”的照片,就可以看出來。
《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藥師,不僅擁有“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的絕世武功,而且精通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外表行事瀟灑,內心狂傲不羈,頗有古代士人風範,為李老師所推崇,因此他在博客中常自稱黃老邪。
可惜今後中國的遙感界再無黃老邪。李老師,一路走好!
(作者係中國科學院遙感與數字地球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