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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的鍾聲終於敲響了。
說是“鍾聲”,其實是不準確的。牌坊中學並沒有正兒八經的鍾。門衛老寧敲擊的,是掛在門房走道上的一截鐵軌。把這東西用鐵絲穿好,吊在半空中,拿小鐵錘子擊打,聲音清脆響亮。別說百米見方的校園內,就是在學校附近的關王村也能聽得真真切切。
預備鍾、上課鍾、下課鍾、課間操鍾、集合鍾、放學鍾、晚自習鍾……老寧每天都要敲擊“鐵軌”十幾次,而在所有鍾聲中,放學的鍾聲是最歡快、最悅耳、最動聽、最讓人期待的,特別是現在敲響的下午放學的鍾聲。當放學鍾聲敲響的時候,沉寂的校園隨之躁動起來。學生們從不同的教室裏衝了出來,或步行,或推上自行車,喊叫著、打罵著、瘋鬧著,比賽式的搖著自行車鈴鐺,熙熙攘攘,向校大門蜂擁而去。鐵柵門已經打開,但大門口還是相當排擠。
與操場上的人聲鼎沸不同,辦公室相對要安靜一些。老師們如果不是有急事,一般不會在學生出校的高峰期湊熱鬧。他們清理好自己的東西,鎖好抽屜,或站在辦公室裏聊天,或站在走道上觀風景,耐心地等那麼十幾分鍾,直到操場上的學生稀疏了,再各人騎上各人的自行車,回各人的家去。
我從一大堆的學生作業本中抬起頭來,起身伸了個懶腰,閉閉眼,轉轉頭,如釋重負地感歎“又過了一天”。下樓後,徑直去了校園後麵的食堂。正在洗菜的聶師傅見到我,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把龐大的木蒸籠蓋子抬了起來。一團乳白色的蒸汽從裏麵湧了出來,聶師傅下意識地往後傾了傾身體。我卻迎著蒸汽靠近蒸籠,噘起嘴唇吹了吹,然後準確地從蒸籠裏拖出我家的鋁飯盒,火中取栗一般,拎出來扔在灶台上,再次噘起嘴唇狠狠地吹著被燙過的拇指和食指。晚上沒有教工在食堂吃飯,聶師傅自己做給自己吃就行了。蒸飯的也很少,除了幾個住校生,再就是我家。
牌坊中學是一所農村初中。其前身為“*”期間留下來的“五七”幹校,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山崗上,前不挨村後不著店。距縣城孝感一百多裏,距鄉政府所在地花園鎮四裏路。學校教師除我和林芳外,都是本鄉本土人。他們家住附近村莊或花園鎮,早上來下午走,在食堂吃午飯。學生分三種情況:住得最近的為走讀生,一天往返兩次,食宿都在家裏;較遠的則和老師們一樣早來晚歸,他們早上上學時帶上米和鹹菜,中午在食堂蒸飯吃;特別遠的就住校,隻有周末才能回家。這樣的住校生很少,總共不到十個人。學校食堂隻為他們提供蒸飯服務,他們每周來校時,必須帶足一個星期吃的菜。考慮到長時間存放不變質,他們帶來的主要是臭豆腐、鹹蘿卜、白花菜、醃菜、酸豇豆之類的鹹菜。我也是沾這些住校生的光,晚上可以在食堂裏蒸好飯,然後回家自己炒菜。大鍋的飯小鍋的菜,與住校的學生相比,我們也可以算在天堂裏了。
沿著斷火磚頭鋪成的甬道回到家裏,看到身懷六甲的林芳站在客廳裏,好象正在等我似的。
“怎麼樣?讓我聽聽。”我把飯盒擱在桌上,掀起林芳的上衣,就要把耳朵往她肚皮上蹭。
“別鬧了!”林芳神情緊張地製止道,“我肚子疼得厲害,而且,大腿間粘粘乎乎的。”
“是嗎?是不是要生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扶林芳進臥房坐在床上,急急地到書櫃前,找出《青年夫婦衛生指南》、《優生谘詢》、《母子保健手冊》和《婦女知識問答》,嘩嘩啦啦地翻著。
為迎接小寶寶,這幾個月可把我們忙壞了。林芳自己動手,縫製小棉襖、小棉褲、小被子、小鞋子和紅兜肚,用毛線編織小帽子、小襪子、小毛衣,準備了滿滿一抽屜尿布。我則跑遍了花園鎮所有的書店,買優生優育書籍,惡補養兒育女知識。唉,二十出頭就要做父母了,什麼都不懂,真讓我們為難。
看見林芳挺著個大肚子堅持上班,學校領導格外關照,不強求她坐班,有課時上課,沒課時可以自由活動:在辦公室也行,回家休息也可。林芳和我都教語文,又是平行班,自她懷孕後,她的大部分教學任務都由我來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