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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東 紫
1
一月彎的深夜,王子丹脫掉上衣,倚著父親的墓碑坐下,用力抵著,直到父親的名字以浮雕的形式出現在他白皙“臃腫”的背上。然後,他把胳膊別到背後,用手指撫寫父親的名字,王舟。之墓,兩個字每次都會跟著父親的名字出現在他手指最容易摸到的地方,但他極少去撫寫它。他隻寫父親的名字。就像小時候和父親常做的那樣——睡前,父親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用手指寫字讓他猜。寫得最多的是他倆的名字。王舟。王子丹。或王舟的兒子王子丹,王子丹的父親王舟。父親有時寫得很慢,有時寫得很快。不管快慢,王子丹都能猜對,猜對字的王子丹會在父親的笑容裏驕傲地睡去。
在父親死前的兩年裏他們已經不再玩這樣的遊戲了。埋葬了父親的王子丹,麵對一堆黃土,突然意識到天地間再也沒有父親了,隻有墓碑上的名字是他的。傷心而氣惱的他用背撞擊著那個名字仰天而哭——爸,爸,我不讓你離開我!我不允許你離開我!
背上有了一條條凸道道,他驚訝地撫摸著它們,心裏麵突然有了一絲安慰——他的爸爸並沒有完全離開他,爸爸還能在他後背上寫字!
三十年了,王子丹保持著這種和父親親近的方式。
走到辦公室門口,王子丹看見慘白的燈光下妻子楊藍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樓梯處。王子丹第一次發現那慌張的敏捷裏有了偵察員最忌諱的臃腫和疲憊。歲月不饒人哪。王子丹看著楊藍消失的地方,想到她該有四十五歲了。自己比她小三歲,應該是四十二歲了。
四十二歲。父親三十年前的年紀。王子丹的心髒突突地失控了。他進屋坐到辦公桌前,一陣眩暈讓他趴在桌子上。額頂那縷從左耳上方出發擔任掩護高地任務的頭發疲憊地耷拉下來,像一片從黑鵝翅膀上凋零的羽毛,落在他相交叉的手指上。
夜班護士喬橋走進來,看著王子丹說,她來電話問你好不好?誰?王子丹抬起頭問,手指慌亂地把那片黑羽毛捋到頭頂上。還能有誰?小王子丹唄。喬橋的語調裏含著悲天憫人的味道。她是小王子丹的好友。
她還好吧?王子丹問。
你要是真關心,不會自己問?
王子丹朝喬橋擺了下手,閉眼捏著眉頭。他把眉頭揪得高高的,紅紅的。喬橋看不得他這副敢做不敢當的樣兒,轉身出去。
2
王子丹從來不允許別人用別的名詞來稱呼他,比如主任、教授、老師。有不知道規矩的人,不管是同事、學生還是病人,他總是皺著眉頭說,叫我王子丹。
小王子丹是兩年前的冬天調進中西醫結合科的。小王子丹進科的第一天,全科人員聚集在護士站等待開早會。護士長對王子丹說,等一會兒人齊了,你講話之前我先介紹一下新同事。王子丹點點頭走到住院病人一覽表前看著。電話響了,一個大夫接了說,王子丹電話。王子丹轉身來抓話筒,卻連女人的手一起抓住了。人們哄笑起來。王子丹抬頭看見一張通紅的陌生女人臉。他尷尬地撒了手問接電話的大夫,不是找我的嗎?大夫笑著說,找王子丹。王子丹再次把手伸向那個焦黃的話筒,不想再一次碰到了那隻手。人們再次哄笑起來。
會後,護士長跟著王子丹進了辦公室,笑眯眯地說,這回可出現難題了,你自己說,我們以後怎麼區分你倆?王子丹說,找護理部換個不重名的來。護士長說,這不好,因為咱們科的小病人越來越多,遇到血管不好的總出現幾針紮不進的情況,病人有意見,我才打報告請求調兒科護士過來的,人家可是技術很過硬的,聽說能夠摸黑紮針呢,再說了,人事處也不會因為重名這種事做變動的。王子丹說,反正我是坐不改名站不改姓,你找她去想辦法吧。護士長說,要是人家也坐不改名站不改姓呢?王子丹笑笑說,我又沒說讓人家改名。護士說,那就叫你大王子丹,叫她小王子丹吧。王子丹說,王子丹就是王子丹。
查完房後的王子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室裏,小王子丹走進來紅著臉說,主任,對不起,電話的事是我不好。王子丹習慣性地皺了眉頭說,叫我王子丹。王子丹——小王子丹低低地喊了一聲,接著撲哧一下樂了。王子丹說,笑什麼?小王子丹說,感覺是在喊自己呢,感覺怪怪的。王子丹盯著她的胸牌,看見天天戴在自己胸前的名字出現在一個女人豐滿的胸脯上也感覺怪怪的。
小王子丹看著王子丹盯她胸脯的眼神,臉上一層更深的紅色滲出來。王子丹——她笑嘻嘻地喊。哦。王子丹把目光收回來,指指麵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說,能告訴我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嗎?我父親。她說。哦,我的名字也是父親起的,你父親講過給你取這名字的原因嗎?
不記得了,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不想提起他,提起來我就恨他。哦?王子丹來了興致——為什麼?她把目光轉向窗外說,父母是領我們來這個世界上的人,那他們就應該領著我們長大對吧?可他半路上就逃了,扔下我,七歲,流浪狗一樣,想想就恨他。她的眼淚躥出來,突地滑落到嘴邊。他的心裏一陣電閃雷鳴。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和他懷著相似傷痛的她,隻笨拙地說,咱倆差不多,不要太難過了,有什麼事你就來找我。她用手指抹掉嘴角的淚說,不好意思,謝謝。他說,不客氣,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麼。他的話一出口,就把自己驚呆了,想解釋一下,又覺得越描越黑,幹脆閉緊嘴巴,拉下臉,木呆呆地盯著桌麵,一副不認賬的表情。但那句話已經擊中她。她的手腳麻酥酥的,心髒歡得亂了節奏,她凝視著自己的胸脯,清楚地看見那個代表自己和他的名字在顫動。
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這句話如同魔咒在身體裏膨脹起來。這種膨脹讓她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強壯和堅實。很多年以來,她一直都是孤獨弱小的,她獨自一個人麵對黑夜,麵對恐慌,麵對成長的迷茫、痛楚和大大小小的絕望。孩童時期,她常常拿針在夜裏紮自己,讓自己喊出尖厲的聲音驅趕恐懼。後來,她結婚了,丈夫吳奎是鋼廠的工人,虎背熊腰,粗聲粗氣。開始,在他如雷的呼嚕裏,她踏踏實實地睡覺、生活。那時,她以為餘生都會這樣踏實。很快,她發覺丈夫的那種強壯僅僅是他自己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口喘氣,大聲罵娘,喜與憂悲與樂都能夠用一句他媽的打發了事。除了晚間的呼嚕能在黑色的空氣裏蕩漾成她的安全屏障外,他的強壯於她正如一支飛奔的箭無法穿越一根棉絮。
3
父親死的那個早晨,王子丹知道空氣不全是自然課本上說的——無色無味透明的氣體,它還有另外一種形態。那天的空氣,是無數細密的無序的悠然飄浮的白色顆粒,從窗子裏飄進來,漫過父親的身體,變成更淡一些的白從門口飄出去。父親懸掛在X光機上,白色的西裝,白色的禮帽,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襪子。有人擁住他說,可憐的孩子,不要站在穿堂風裏。有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有人哭了。他跟著抽搭了一下鼻子,他聞見了一種怪怪的香味。他掙脫開捂他眼睛的手,尋找那香味的來源。他憑著十二歲的智慧堅信是這股特殊的香殺死了父親。敵人肯定是從窗欞中用細細的竹筒吹進來,待父親昏迷後,把他吊死的。他要把這個秘密喊出來,要讓敵人聽見——我知道你是怎樣把我爸爸害死的!你出來,我和你拚了!你出來呀!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他。有聲音說,這是他的孩子啊,帶走,帶走,不能讓他看!立即有幾隻手來拉他,並再次捂住他的眼睛。
第三天晚上,家裏來了三個男人,他們送來了父親的屍檢報告和遺物。他們默默地坐在沙發裏,默默地用指頭把報告單推到母親和王子丹麵前。王子丹和母親一起低頭默默地看上麵的字——自殺身亡。三個男人和王子丹一起看沉默不語的母親。母親石雕一樣呆坐著。三個男人尷尬地晃動起身體,沙發裏的彈簧在他們的屁股底下發出嚓嚓的聲響。
送走客人,母親站在沙發後麵指著他們拿來的布包對王子丹說,打開看看。母親轉過身麵朝窗子問,是什麼東西?王子丹看著母親的背影說,爸爸的褲頭、背心、褂子、褲子、布鞋。還有什麼?母親又問。王子丹說,一包煙一張報紙。母親的肩膀落下來,像放下了什麼沉重的東西。王子丹把報紙疊起來,疊得和煙盒一樣大小,連同煙盒握在手裏。他知道這是破案的重要線索,他要找出殺害爸爸的凶手。母親突然轉過身來,抓起桌子上的東西進了廁所。煙霧和母親劇烈的咳嗽從門縫裏擠出來。王子丹趕緊跑進父親和他的房間,把手裏的東西塞進自己的枕頭裏。
母親從廁所裏出來,頭發上落滿了灰燼,一片片,嗑過的瓜子皮一樣散落著。母親手裏的筷子被燒掉了半截,她用半截筷子指著王子丹說,你給我記住了,不要學你爸!真是狠心,就是石頭的心,生鐵的心,我這麼多年也該把它焐熱了!焐化了!
母親從不肯和王子丹談論父親的死。母親的冷靜和絕情讓王子丹覺得母親就是殺害父親的凶手,最起碼也是參與了的。母親把父親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個深夜燒掉了。廁所的牆壁一夜間被熏黑了,廁所門下方的小百葉窗上落滿了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灰燼。王子丹驚訝地發現一個夢的時間自己就丟失了和父親相關的一切東西。包括父親的枕頭。那個他從小睡覺就喜歡捏著它邊角的枕頭,捏破了一個邊角,父親就把枕頭調換一下,給他一個新的邊角。王子丹瘋牛一樣對著母親衝過去,他把她撞到牆上,揪住她搖晃著——你把我爸的枕頭還給我,你把我爸爸的東西還給我,還給我!你把我爸爸還給我!
母親像一棵枯死的樹任憑他搖晃著。從她頭發上散落的灰燼在演示一場連根拔起的決絕。她的心被傷透了。被一個丟下她和孩子獨自逃離的男人傷透了。那個男人臨死脫下了她為他做的衣褲。那個男人不肯帶著沾有她氣息的東西去死。這傷透了她的心。她知道男人死前是洗了澡的,她從他的屍體上聞見了肥皂的味道。送遺物的人說,東西是疊好的,整齊地放在他值班室的櫥子裏。她從這句話裏明白他的死是從容的,是深思熟慮的,是早就計劃好了的!這令她不寒而栗。
母親和王子丹一起倒在地上。他們都頭暈腦脹,精疲力竭。許久,他扶起母親坐到沙發上,他決定像大人一樣和母親談一談父親。
他直視著蓬頭垢麵驟然枯黃的母親問,你為什麼沒有眼淚?
母親沉默地看著他。
他說,你要不回答,我就死。
母親說,因為我的眼淚早就流幹了。
他說,是不是你殺死了我爸爸?
母親說,不是,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他是自願死的。
你怎麼知道的?
他早就計劃好了,他買了嶄新的衣服,你都看見了,白西服,白皮鞋,白禮帽,白領結,他從裏到外都是新的,都是他喜歡的顏色,他早就計劃好了,早就準備好了,隻是一直瞞著我,瞞著你。
他為什麼死?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因為他不想和我們在一起,這不是明擺著嗎?母親失態地吼起來。不要再提他了!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忘記他!我不想看見他留下的任何東西!
我也是他留下的,你怎麼不把我也燒了?!他年輕的指關節發出清脆的聲音。
母親看著他的手指,低聲說,兒子,我知道你心裏難過,我知道你喜歡爸爸,你以為媽媽無情,甚至以為是媽媽害死了他……你現在太小,很多事情你不懂,等你大了,你就會明白,媽媽怎麼會害死爸爸呢?媽媽愛他,和愛你一樣,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等你長大了,媽媽也給你找個像媽這樣的媳婦,那時你就知道你爸有多享福了,家裏所有的事媽全包了,做飯做他愛吃的,說話說他愛聽的,我沒奢望他像別的男人一樣操持家務,我隻要他在這個家裏呆著,能讓我看著他,我就滿足了,可他連這一點都不願意!
他看著母親,期待母親永遠說下去,盡管他不能從母親的訴說裏明白父親的死因,但他覺得隻要母親說著,父親就在著。母親突然停住話頭,兩手抓住鋪在沙發上的浴巾喃喃而語——窗前有人燒了紙的,窗前有人燒了紙的。你說什麼?他問。有人在你爸爸上吊的窗子底下燒了紙,我看見了,很大的一堆紙灰,肯定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燒的,他肯定在外麵亂搞了!你不要再和我提起他!永遠都不要!一個字都不要!母親癱軟下去。
他跑到醫院,父親吊死的那間屋子已經鎖了門,窗子底下是一叢盛開的月季花,一些花葉子被燒焦了,紙灰被夜間的雨漫開,隱在草葉下。王子丹蹲下身,花的香氣進到他的鼻腔裏,他抽了下鼻子,扒拉了幾下草,捏起一點沾著紙灰的土看了看。他認識其中一個來家送遺物的叔叔——醫院的保衛科長。他找到那個叔叔說,有人在我爸爸的窗前燒了紙,你們發現沒有?是不是害他的人燒的?叔叔,求求你,把那個燒紙的人找出來吧,就算不是他害的,他也可能知道些什麼吧?叔叔歎口氣說,我們早都發現這事了,也在全院調查過了,沒有結果。孩子,你父親確實是自殺的,我們把公安局破案最厲害的人都請來了,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而且你爸爸為人和善正直,從不爭名奪利,對待病人又好,全院上下沒有不誇的,他是沒有敵人的人。
沒有敵人的人怎麼會死?王子丹問。叔叔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回去和你媽好好過日子吧。
母親的燈熄了以後,王子丹從枕頭裏拿出了煙和報紙。他看了看煙盒上麵的字,大前門。他把煙盒裏的煙倒出來數了數,九棵。王子丹聞了聞煙,突然明白那天早晨他被人捂住眼睛時聞見的香味,就是這煙和月季花摻雜在一起的香。他展開報紙,仔細地尋找著。那是一張被很多人看過的報紙,被很多筆跡亂劃過。王子丹仔細地辨認著。在報紙的下端,他發現了父親的字——大前門大前門門門在哪裏門在哪裏門。在這行字左上方的夾縫處,寫了好些王子丹的名字。字很規整,很小。王子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淚水奪眶而出——他知道爸爸到死也愛著他,到死也想著他!他在心裏對父親說,我也會到死都愛著你,到死都想著你的。
4
母親沒有再婚。也沒有從父親死時的驟然枯黃裏複原。枯黃的母親像以往一樣操持著家,洗衣,做飯,買菜,打掃衛生,上班,下班。周末帶王子丹到奶奶家買菜,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忙到天黑以後,匆匆往公交車站跑。不同的是,母親不再談父親。不允許王子丹談,不允許爺爺奶奶談,也不允許別的人談。有一次,王子丹和母親在集市上碰到一個熟人,那人站住和母親說笑,轉臉看見王子丹就說,哎呀,孩子長這麼高了,越長越像他爸呢,活脫脫一個小王舟。母親的臉頓時晴轉陰,拉著王子丹就走,連個再見都沒說。
一年後,爺爺中風癱瘓,奶奶也得了嚴重的心髒病。母親把沙發賣掉了,把茶幾搬到了陽台上,把客廳改成爺爺奶奶的臥室。母親和王子丹的生活從此有了一些改變。首先是吃飯的時間推遲了,因為母親下班以後要先給爺爺翻身,擦洗,解大小便,然後,才進行原來的程序。做好飯以後,奶奶和王子丹先吃,母親去喂爺爺。等母親吃完飯,洗完碗,王子丹做完作業後,母親和王子丹一起給爺爺按摩他喪失了知覺的右半邊身體。奶奶縮在牆角的藤椅裏,看著他們三個。偶爾的,母親在這時會問一兩句王子丹在學校的情況;偶爾的,母親也會談一兩句自己班上的事;偶爾的,奶奶也會說一兩句陳年的舊事,早已不交往的親戚。
母親的日子天天如此。
王子丹的日子也天天如此。上學,放學,做作業,吃飯,給爺爺按摩。大家都關了燈的時候,他從枕頭或紙箱裏、鞋子裏翻找爸爸的煙盒和報紙,確定它們還在以後,他才開始睡覺。有的時候有夢,有的夢裏有父親。夢見父親的早晨,他總是坐在床邊愣神。母親總會高聲喊他——王子丹快點,要遲到了。父親剛死的那陣子,母親有時候叫他丹丹。他鄭重其事地對母親講,你必須叫我王子丹。母親問,這有區別嗎?王子丹說,有。母親自言自語說,長大了,是該叫大名了。
三年後,爺爺死了。爺爺死後的三個月,奶奶也死了。爺爺死後,奶奶常常望著天空說,老天爺,求求你,趕緊把我也收走吧,別再拖累我閨女了。王子丹聽見這話的時候,就和奶奶一起望著天空,幻想著人都是從天空裏灑下來的,像雨滴,太陽一曬,就蒸發了。爸爸死後,奶奶就改了對母親的稱呼,她不再叫兒媳,而是叫閨女。奶奶死的時候,哆嗦著布滿了皺褶的嘴唇對王子丹說,王子丹呐,咱們老王家虧欠你媽的太多了,你以後要孝順她,替你爸,替我,替你爺爺報答她啊。奶奶又對母親說,閨女你的苦我明白呀,我到陰曹地府裏揍他,我揍死那個混賬東西。母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的哭聲讓王子丹驚訝不已。他驚訝地看著母親不停地抽搐肩膀,奶奶那皮和骨頭明顯分層的手在母親花白的頭發上艱難地摸索。奶奶的手指停止了,嘴角的皺褶慢慢鬆散開。母親停止了哭泣。她把手從奶奶手裏抽出來,把擱在她頭頂的手拿下來對王子丹說,你奶奶走了。王子丹一步躥到窗邊,看著收走了奶奶的天空,伸出手去。母親撲過來抱住他——還有媽媽,還有媽媽!
5
王子丹乖順地成長著。直到考大學的時候,他和母親沉默安寧的日子才起了一點小小的波瀾。母親反對王子丹學醫。母親說,你從小喜歡裝裝拆拆的,上理工大學吧,將來當個工程師。王子丹妥協而堅決地說,我學中醫。他知道這是離父親最近的途徑。是他感知父親、找尋父親最直接的入口。
到醫院報到的王子丹心裏湧騰著隱秘的快樂。他在心裏對父親說,我來了,爸,我來了。他圍著放射樓轉了一圈。父親去世的那間屋子門開著,裏麵是一台龐大的機器。王子丹站到窗前看了看,外麵的月季花盛開著,花香撲鼻。人事處長一眼就認出了王子丹。他熱情地握住王子丹的手搖晃著——王舟的兒子!哎呀,你長得和你爸太像了,歡迎你來醫院工作呀,你爸的工作為人那可是沒得挑的。王子丹快樂地說,我會努力向爸爸學習的。人事處長鬆開手,伸出食指說,我當時到你們學校挑人,一眼就看準你了,知道王舟的兒子錯不了,再說了,和你爸我們都是同時進醫院的老同事了,你到這裏上班,離家近,能照顧你母親。
王子丹感激地鞠躬說,謝謝叔叔,謝謝。
王子丹抬頭看著碧藍無雲的天,他覺得自己的後背上有兩個翅膀在層層欲飛。十年了,父親隻能在他的心裏,在夢裏,在努力去想卻越來越模糊的記憶裏。十年了,他長成了父親的樣子,在父親工作過的地方,看見的人和物是父親曾看見的,聽見的聲音是父親曾聽見的,他走的路是父親曾走過的,他穿過的門是父親曾穿過的。
母親對米已成粥的事歎了口氣,進入了慣有的沉默。王子丹說,這個醫院離家近,能照顧您,對爸爸的事您不用擔心,爸爸在醫院裏的口碑很好,我今天見到的人還都在誇讚爸爸,也正因為人家相信爸爸的人品,人家挑學生才挑到我,要不的話,即使想來也來不了。你放心吧,十年了,什麼都沒發生。母親歎口氣說,那就好,我就是怕你爸的事對你影響不好。這事就這樣了,以後的事情要記得和媽商量。王子丹說,以後所有的事情我都聽你的。
王子丹成了一名主攻腎病的大夫。最初的興奮和快樂過後,他像所有的大夫一樣工作生活著。對父親的思念和思念帶給他的折磨,像一座山的山峰在登頂的時候淡化了。王子丹的生活和心靈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平靜和安寧。
母親累了。堅強賢德的脊梁彎了。母親開始張羅尋覓她的接班人。楊藍被找到了。王子丹被母親和另一個酷似母親的女人關愛起來。兩個賢惠能幹而沉默的女人把他的日子圍得四季如春。第二年女兒降生了。一道小小的更加堅固的柵欄。王子丹早晨離開,中午回去,下午離開,傍晚回去,傍晚離開,早晨回去,他像一條不會拐彎的狗重複著兩個端點之間的路程。直到兩年前的冬天,另一個王子丹出現。
6
兩年前的夏天是王子丹輝煌而孤獨的開始。那個夏天,王子丹被部裏授予科技拔尖人才。榮譽像隻能量不足的熱氣球帶著他飛升到了人群恰好能用嫉妒的手指和唾沫的鹽粒夠到的高度。尤其是那件令人向往不已的獎品——比院長家麵積還大的住房,一顆誘惑口水的葡萄。
那麼拚命幹嗎?難道你也想弄個尖兒拔拔?拔了尖兒也不會有大房子了,天上不會總有餡餅掉下來的。這年頭傻幹是不行的,重要的是會幹,幹給領導看,讓領導說你行,你才行……
病人在媒體的誘導下卻湧向王子丹,在走廊裏排起了長隊,而其他診室裏常常是隻有大夫一人,那人要麼低頭看報、看書、摳指甲,要麼盯著門外嘈雜的隊伍大聲地咳嗽、哼鼻子。
原來雖不親密但也無隔閡的同事關係如一張枯幹的樹葉了,稍不注意的碰觸就會出現裂痕甚至破碎。
王子丹決定和其他大夫一起排夜班,減少病人找到他的機會,緩解他和同事的關係,但收效甚微。他被病人信任的潮水圍困在孤島上。而從小在沉默中長大,在母親和妻子有問才有答的歲月裏走來的他,不知道如何鋪一條通往他人心裏的路。他又恢複了十二歲的孤獨和沉默。四十歲的心雖然沒再出現十二歲的煎熬,卻被從未有過的鬱悶籠罩了。它雖沒有生離死別的劇烈和尖銳,卻有著浸透水的老棉襖的沉重和黴濕。
意識到他變化的母親和楊藍開始更加細致周到地嗬護,同時她們像孵蛋的母雞挺直了脖子,提高了警惕。母親悄悄對楊藍說,上心點,別大意了。楊藍開始在王子丹夜班的時候偷偷地到醫院裏偵查。
王子丹的新房隻在剛剛獲得的時候一家人去看了一次。母親執意抱著他的獎杯。一家人擠在出租車上,母親坐在前排對司機絮叨著她的驕傲,王子丹和妻子、女兒在後座上抿嘴而笑。新房大得讓母親和楊藍驚歎不已。楊藍說,咱們裝修一下住進來吧。母親說,收拾收拾你們搬進來吧。王子丹說,要搬一起搬,我們怎麼能把你獨自留在老房子裏。母親把手裏的獎杯放到空蕩蕩的客廳地板上說,哎,我這輩子是離不開老房子了,從年輕住到現在,從生兒子到生孫女,一輩子了。新房子呀,沒什麼記憶,屬於年輕人。王子丹笑笑說,四十了,不年輕了。一家人往回走到半路上,才想起獎杯沒有帶回來。楊藍建議再回去拿,王子丹說,有時間再拿吧。
王子丹沒有搬家,他仔細想了母親的話,覺得自己也是離不開老房的。如果說,還能夠動員母親跟著他到新房裏住的話,父親則永遠不能。最近,他又開始強烈地想念父親,他很想和父親坐在一起抽抽煙,說說工作中的事。或許父親能教給他怎樣去獲得別人的喜愛。或許父親也會向他傾訴自己的痛苦。那致命的,無法展露無法訴說的。
楊藍也不堅持搬家,新家離醫院太遠,手裏的風箏線太長。
一百五十平米的沒有任何記憶的新房子裏,隻居住著無意中遺落下的獎杯。
7
鬱悶孤獨了大半年的王子丹從小王子丹的眼淚裏看見了一條狹窄的小橋,架在他們共有的少年喪父的悲痛裏。他渴望著和小王子丹對夜班,渴望著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聽一聽那喪失父親的悲痛。那耗子一樣啃食掉自己青少年時期所有歡樂和幸福的痛,那注定伴隨他一生的缺憾,那無法說出的思念……需要它們從一張善於表達的嘴巴裏說出來!需要它們在一個演員的身上展演出來!而他是唯一的觀眾。看她,看自己。
王子丹側耳聽著大小夜班護士的交接。小王子丹的聲音響起來——今晚大夫那邊是誰的夜班呀?那種黏黏的,冷冷的,帶點鼻音的聲音像會飛的蛇一樣,飛竄並纏繞在王子丹的身上。王子丹捋了捋額頂的頭發,坐到椅子上等待著。
夜已經很靜了。病人和陪護都進入了夢鄉。偶爾的,會有一兩聲咳嗽或者呼嚕聲透過門的縫隙傳出來,如早年深夜的更聲。小王子丹和喬橋調換了夜班,她感覺到王子丹和她一樣在等待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她渴盼著再次聽到那種能夠進入她體內膨脹她、堅實她的魔咒,能夠一下就抵達的力量。小王子丹整了整護士服,往大夫辦公室走去。她心跳如鼓,去拉開不知如何表演卻渴望登台的幕布。
她站在了他的門口,靜默的。
他扭臉看著她,靜默的。
她沒有台詞。
他雖然明白自己此刻就是她的導演,她已經如他所願站在了舞台的邊緣,卻也沒有台詞來告訴她。
他和她誰也沒有想到靜默的對望,會使得深夜沒來由的照麵變得曖昧而親切。他看著蒼白無語倚門而立的她,生出了一種把她拉到身邊的欲念。這種欲念讓他周身的血液增加了溫度和流速,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熱的波動在皮膚下簌簌而生。
他依然靜默地看她。
她靜默地看著,被看著。遙遠而清晰的咳嗽聲傳進來,錘子一樣敲碎了她的欲望和信心,她轉過身,警覺地看著空蕩蕩的走廊。
吱——簡短、清麗而柔弱的聲音從她的身上飄出來。他激靈一下,一句台詞從天而降——什麼在叫?
她打算退堂的腳步轉回來,走近他,掏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紫檀木盒。他接過來,看見上麵不但雕了細致的花紋,還鑲嵌著一塊玻璃。玻璃下麵是一隻褐色的類似蛐蛐的蟲子。她說,金鈴子,我父親的盒子。他用指肚摸著雕花顫聲說,三十年沒看見了,我父親也有,幾乎一模一樣。
吱——吱——吱——金鈴子在兩個人的注目下叫起來。長長,短短,彎彎,轉轉。如同懷抱琵琶的寂寞之人開始了陳年舊事的敘唱。
怎麼就一隻?他問。
買總是買兩隻的,但過一段時間,總會死一隻。她說,總這樣,每年都這樣。
他看著不停摩擦著翅膀的小蟲說,一隻太孤單了。她說,本來就是害怕孤獨的人才喜歡養的。他抬起眼睛看著她問,你父親是個害怕孤獨的人?
她看著他的胸牌說,我,王子丹是。
他的心髒抖了一下,如同開場的鼓點。他坐下來,靠在椅子上。她隨著他坐下去,向前傾著身子。他的手放在桌子的邊沿,她的手在桌子的中央,中間是紫檀木的小盒,一隻孤獨敘唱的小蟲。他閉上眼睛說,王子丹,說說你父親吧,說說他的死,說說你。
她的眼淚刷的一下流到唇邊,鹹鹹的,苦苦的。她鼻音很重地說,眼淚是又鹹又苦的,父親死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盡管那時我隻有七歲。他在心裏說,我也知道。
她說,等待一個永遠不回來的人,是件很可怕的事,比它更可怕的是孤獨和思念,沒有人能分擔了去的孤獨和思念,在心裏越放越濃烈,簡直會要人命。
他看見自己十二歲瘦弱單薄的肩膀在黑夜裏抖動,在夥伴間沉默孤獨,在任何父子樂融融的場景裏躲避,害怕任何人問他——你爸爸呢?
她看著他抖動的手指說,父母的愛就是孩子的泥土,他們不在了,孩子就等於連根拔了,我就看不得花草樹木被從地裏拔出來,看見我就會掉淚,覺得那即將枯死的就是自己……她擦擦眼淚說,這些,我隻對你一個人說,我覺得你懂。
他說,我懂,我們是一樣的人。
她抓住他的手,把手指嵌進他的指間,更正說——我們是一個人。
8
王子丹飯後坐在老藤椅上的表情令母親恐懼。母親常常產生錯覺,以為坐在那裏的不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的丈夫。死之前的一年或者兩年,甚或更多的年頭裏,他就這樣坐著,眼睛有時看著窗外,有時又假寐著,把家裏的人和事全部擋在心外,他跟前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厭倦和逃避。
初夏的傍晚,母親下決心問清楚兒子的心思。她問——王子丹你在想什麼?連問了三遍,王子丹才如夢方醒地看著母親,用他一貫慢條斯理的語調說,沒想什麼。
沒想什麼?母親說,你一定想了,你和以前不一樣了,從去年冬天開始,你就變了。
王子丹說,我沒覺得,我一直這樣。
母親說,你是一直吃完飯就坐在這裏,愣會兒神,然後看看電視,看看書,可是你愣神的時候和以往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王子丹的眼睛繼續看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