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誰到底要什麼
中短篇小說
作者:範小青
交換市場是社區為了便民設立在小公園裏的一個算不上市場的市場,每個月的第二個周日,附近的居民都會帶上家裏用不上的物品,來這裏進行物與物的交換。
我是在半年前聽說這個事情的,我留了點心,後來守到了這樣的一個日子,我也帶著點東西來了。
其實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很想開一家小店,專賣舊物的小店。我從前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開的小店就在歐洲的一座小城的一條老街的街角上。其實我從來沒有去過歐洲。
我來到市場後才知道,每個人都可以有一個攤位,我按規矩要了一個攤位,其實也就是在一字排的長條桌上,占一小塊地方而已。在我的緊隔壁,是一個婦女,我看了看她的物品,她的東西很多,也很實用,比如她有一隻電熨鬥,看上去至少有八九成新。那婦女可能猜出了我的疑慮,主動跟我說,我這個電熨鬥,幾乎沒怎麼用過。我說,難怪,看起來像新的。那婦女笑了笑說,因為我比較懶的,有些衣服幹脆就送去幹洗,實在上不了幹洗那台盤的,就拿出來掛幾天,掛了一段時間以後,它們自然就掛平坦了,就可以穿了,隻有少數衣服,又不值得花錢去幹洗,怎麼掛也還是皺巴巴的,那才用得著熨鬥。所以這電熨鬥也沒用上幾回,現在家裏就有了全新的蒸氣掛熨機,這個電熨鬥可以走了。
她還帶了一個複讀機,她說那還是她兒子小的時候買的,她說這個東西看起來陳舊而簡單,其實它的功能還是很好的。她一邊說一邊就現場操作起來,裝上電池,打開來,她說,你聽,聲音還是很清楚的,很準確的。我一聽,果然的。英格力西,哈羅,像我這樣從來不學外語的人也能聽得懂。她關掉複讀機後,滿意地說,那時候的東西質量還是不錯的。
她的另一邊的那個攤主就有點嘲笑她,說,既然這麼好,怎麼舍得拿出來換哦。那婦女也沒不高興,說,擱在家裏時間長了,看也看厭了,換個新鮮的東西回去開開眼罷。那邊的那個認了她的說法,說,這倒是的,其實我這個取暖器,效果還是很好的。那婦女看了看,說,不識貨,貨比貨吧。
我勾過頭去看了看那個人的物品,也都是些不錯不差的實用物品,一個半新的取暖器,一個金屬的鞋架,還有一個小型的運動機,看起來還蠻時尚的呢。
你們是不是已經注意到我的的問題了,我一直都在關心著別人的物品,一直到他們說到了貨比貨,我才聯係到我自己。
我真是個忘性很大的人,光知道介紹別人,差點忘了我自己,既然我也是來以物換物的,我總要說一說我自己帶的東西吧。
我隻帶了一樣東西。
我帶的這樣東西我至今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我隻能描述一下它的樣子,就是兩塊厚厚的玻璃,中間夾著一張紙,這張紙上的內容是一幅照片,但是照片照的是什麼東西,我一直沒有研究出來,我也問過好些人,他們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來,有人說像一片羽毛,有人說像一隻小船,有人說是一塊瓦片,有人說是一葉風帆,有人說是一張沒有吊繩的吊床。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是一幅畫,那就不怎麼奇怪,因為畫家可能是抽象的,印象的,他畫的東西可能是變了形的,可能是夢幻的,那別人就隻能猜測,隻能感受,或者揣摩,或者想象,不一定作出精確的判斷,即使你問到畫家本人,說不定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比如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詩人寫的一句句子:
所有蹣跚的老人,
都是貼在
孩子額角的郵票。
我問詩人,這句話應該怎麼讀,結果詩人自己的解釋和我的理解相去十萬八千裏。因為這首詩是寫時光流逝的,所以我的理解就是,孩子啊,你們要抓住時光,因為很快郵票就會將你們寄往老年。而詩人卻說他的原本的意思大概是老人心疼孩子。
我暈。
我又扯遠去了。還是回到這幅照片上來吧。照片上的東西,不是什麼抽象派印象派,它明明就是個實物,卻沒有人能認出這個實物來。照片下端有幾個很小的英文字母,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發現了它們,滿以為可以從中找到端倪,我查了新英漢辭典,沒有查到,又到網上搜索了半天,隻搜到一個類似百貨商場的意思,也不知道確切不確切。結果仍然是不可靠不明確的。
這個不知名的物品的作用和功能,就是將它擱在桌子上,或者擺在裝飾櫃裏,純粹是做擺設的,當然,如果有人異想天開,也可以拿它當凶器,因為那兩塊玻璃很厚很重,用它砸人的腦袋,是完全能夠砸出嚴重的人身傷害來的。
隻是不會有人做這樣的事。我們都是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我們自己都手無縛雞之力,我們看到血心裏就會發慌,看到慘烈的事情兩腿會哆嗦,誰還能指望我們用玻璃夾子去砸人的腦袋噢。
對這個事情我也想了很久,後來我想通了,這個既叫不出名又分不清事物的物品,是一個朋友從國外帶回來送給我的,我們有那麼一點意思,但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我們沒有走得更近,不過也沒有翻臉,也沒有忘懷,在節假日或者對方生日的那天我們會發個短信祝福一下,也有的時候這一年忘記了,但是下一年又會續上。有一年,是在我生日的後一天,對方補發了短信。就是這樣。
既然是外國人的東西,那就可以理解為什麼我們猜不透它是個什麼東西了,外國人的想法和做法,跟我們總會有些差別的。
可我到交換市場去為什麼要將它帶上呢,它是我的一個永遠的紀念,我不會將它換給任何人的,也許我隻是想讓自己帶出去的東西有點與眾不同,或者,隱隱約約的,是我想用它交換一次新的激情?
在小公園的這塊空地上,已經擺開了許多小攤位,社區的工作人員還拉出一條橫幅,寫著:以物換物,變廢為寶。
一開始我去登記自己的物品的時候,就碰到一個難題,別人的登記都很順利,是什麼就寫上什麼,可我的這個東西,不知道它是什麼,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撓了半天腦袋,最後忽然一拍腦袋,說,有了。
我湊上前一看,他幫我登記了四個字:玻璃夾子。
玻璃夾子就玻璃夾子吧,好歹它有了個名字了。
大家興奮地竄來竄去,隔壁婦女的電熨鬥和複讀機很快就被換走了。要她電熨鬥的,也是一個家庭主婦,她說她家的電熨鬥被她用壞了。我在旁邊聽著,我可以想到,可能是她熨燙衣物的積極性減短了她家熨鬥的壽命。
她換了一個滅蚊燈給我隔壁的婦女。我隔壁的婦女說,我本來也沒想要這個東西,我們家防蚊一般都是用電蚊香片的,不光方便,它還有一股清香,能讓人安心地睡覺。但是那個帶來滅蚊燈的婦女說,其實也有滅蚊燈的好處,它有一點微弱的光,可以省得晚上起夜的時候再開燈了。這句話打動了我隔壁的那個婦女,她爽快地接受了滅蚊燈。
換走她的複讀機的,是一個外來務工者,無疑是個當爸爸的,他說現在商店裏這一類的商品都很貴,很複雜,很精致,別說他沒錢買,就算有錢買,要讓他和孩子看懂那這些說明書也不容易,不像他現在看到的這個舊複讀機,簡單樸素用起來方便。
但他卻是空手來的。他並不知道這裏有以物換物的事情,他隻是路經這裏過來看一眼,這一眼他就看上了我隔壁的這個複讀機。可惜他沒有東西可能跟她換,他掏出一點錢來,說,你賣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