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似堯章仰石湖”:陳毅與龍榆生
書屋講壇
作者:廖太燕
陳毅,世稱“儒帥”,是一位極富文人氣質的開國元勳。1945年,柳亞子曾有詩“兼資文武此全才”加以盛讚。長久以來,陳毅與新、老知識分子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任職上海市市長期間“敷揚文教”,團結了大批被認為有曆史問題的文化人,安排他們進入文史館、參事室、博物館等機構。調到中央後,他與周恩來一起負責知識分子工作,因直言敢諫而受到擁戴,如1961年與平傑三談論右派問題,認為失之過左,應從寬處理;在1962年3月“廣州會議”上向知識分子“行脫帽禮”,更是讓知識界歡欣鼓舞。
龍榆生(1902—1966),原名沐勳,號龍七、忍寒居士,江西萬載人,與夏承燾、唐圭璋合稱為二十世紀三大詞學家。夏承燾認為龍榆生“使百年來倚聲末技,頓成顯學,闕功甚偉”。學者張宏生總結了龍榆生在治詞上的成就:一、將詞視為專門之學,從聲調格律入手,揭示出詞的特性;二、不僅論詞,而且能寫詞,故多會心之言;三、在論詞與選詞時把雅與俗、普及與提高融為一體;四、把握古代詞學脈絡的同時試圖引導現代詞學的進程。在日常生活中,龍榆生的交遊甚為廣泛,其中既有文壇名家,如朱祖謀、趙熙、陳三立、陳寅恪、錢鍾書、冒鶴亭、李宣倜等,也有政界顯要,如胡漢民、毛澤東、曹荻秋、蕭向榮等。而他與陳毅之間那段相交甚契的情誼更是令人豔羨。1955年,龍榆生作《歲晚書懷寄陳仲弘副總理北京國務院》七絕三首,其一雲:“略似堯章仰石湖,每思務觀在成都。明時幸許容疏放,慚愧年年總故吾。”石湖即南宋著名政治家、“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範成大,堯章即薑夔,務觀即陸遊。範成大對薑夔與陸遊都有知遇之恩:他對薑夔讚賞不已,累加提攜,與之合創詞調,還將家姬小紅轉贈;範成大任成都知府時,邀陸遊為參議官,或縱論國家大事,或詩酒酬唱。龍榆生常以薑夔自況,自然,陳毅就是知人善用的範成大了。
陳毅、龍榆生的相知源於龍氏對國軍將領郝鵬舉的策反。1940年,郝氏脫離胡宗南,改投汪精衛,逐漸得到重用。1944年,他出任汪偽第八方麵軍總司令,駐守徐州。眼見日偽潰敗在即,他打算自謀出路,轉投民盟。但是民盟不打算掌控軍隊,張東蓀就建議他或起義,或依附中共。抗日勝利後,郝部被國民政府收編,自覺不得重用,遂與共產黨秘密接觸,宣布退出內戰。但是郝鵬舉反複無常,終在1947年2月為華東野戰軍俘獲,並因逃跑而被擊斃。
龍榆生與郝鵬舉頗有私交,故在策反過程中出力甚多。1943年8月,龍榆生北上,見到張東蓀,談到希望為國出力,以“共同負起這個打擊敵寇的責任”。回滬後,他推薦學生錢仁康到郝府教授鋼琴,試探郝氏的動向,並做思想工作。9月,郝鵬舉任蘇淮特別行政區長官兼保安司令,龍榆生贈《水調歌頭》,中有“天下事,幾青眼,與吾謀。平生為感知遇,所願得分憂。淬礪江東子弟,相率中原豪傑,風雨共綢繆”。含勸誡、鼓動之意。1944年夏,龍榆生再赴北平,與張東蓀、許寶騤共商策反郝氏之事,決定由許氏前去洽談。1945年1月,他到徐州會晤郝鵬舉,商討起義事宜。2、3月間他又同張雲川(張經常出入解放區,與陳毅素來相熟)一起勸說郝氏,並托張與華東局接洽。此外,龍榆生還計劃做“一筆更大的生意”,即策反以劉夷為主的一批江西籍的國軍將領。他表現出來的積極性讓許寶騤感歎不已,“我總想,像榆生這樣一名騷人詞客,在政治上竟又是這樣大有深心,這大概是我國士大夫傳統的習性,亦可見民族意識入人之深”。龍榆生對策反郝鵬舉的“徐州事”是引以為豪的,直到1961年與夏承燾清談時還提起。他原本打算到蘇北拜謁陳毅,惜因病而未成行。但是,陳毅對龍氏的所作所為是明了於心的。
陳毅、龍榆生的直接交往主要在新中國成立之後。起初,陳毅以為龍氏在1949年已被蔣介石殺害。龍榆生《述懷詩》(1950年)有一則小注說到:“七年前北遊,曾擬間道往蘇北訪陳士弘(仲弘)將軍,行抵徐州,忽患肺炎折返,至去冬在滬始與將軍相見。將軍謂:‘聞君已為蔣某所殺,幸獲生還,亦始料所不及也’。”1949年9月下旬,已是上海市市長的陳毅入京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與農工民主黨代表張雲川聊天時,得知了龍氏的狀況。回到上海後,陳毅立即召談閑居在家的龍氏,並安排了工作。據龍榆生自傳:“一九四九年九月,在第一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席上,張雲川對陳毅將軍談起我來,陳將軍聽到我還活在人間,異常高興,立刻把我的地址記了下來,一麵要雲川通知我,說他一到上海,就要照顧我的。果然,十一月初,陳毅市長到了上海,就找我去談(地點在建設大廈中國共產黨上海市委會),問我願任何項工作?我表示希望回任大學教授或專心著作。十六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就送了聘書來。名義是編纂,不必隨例上班。”龍榆生對陳毅始終心存感激,認為如果沒有他的掖護,自己就將流離失所。
“藹藹陳將軍,執手色轉愉。置我文物會,勉更效駘駑”(龍榆生《述懷詩》)。陳毅對龍氏青眼有加,給他安排了一個自由而合心意的工作。龍榆生對這位年長一歲的將軍也極是尊敬,從1949年到1966年之間,他基本上每年都有獻諸陳毅的詩詞。查閱《忍寒詩詞歌詞集》(2012,複旦大學出版社),與陳毅有關的詩詞共計二十餘首(闋)。
1951年4月,上海掀起“鎮壓反革命運動”的浪潮。12月,“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興起。次年1月,“五反”又全麵鋪開。這讓與日偽有過千絲萬縷聯係的龍榆生惶恐不已,他先後寫了《我勸導偽軍郝鵬舉起義的經過》、《汪精衛心目中的我和我當時對他的看法》、《我在解放後所犯的錯誤》等數種交代材料。曆史問題讓他極度緊張、抑鬱,甚至一度精神失常,“一九五一年四月,參加‘鎮壓反革命運動’,接著又是‘三反’學習,搞了半年之久。這一段相當長的時期,我因不了解政策,發生了錯覺,有些神經失常”。但是,他還是積極、自覺進行思想改造,力求與時代貼合。1952年元旦所作《沁園春·滬上元旦賦呈陳仲弘市長毅》中“結習難除,將軍知我,改造還憑有此身。驚魂定,待殷勤揩洗,舊染灰塵”,即顯示了他接受改造的決心。1952年3月,他寫了《“三反”運動學習中給予我的偉大教育》,6月,又寫了《學習陳市長關於‘三反’‘五反’結束報告的個人小結》。直到10月份“三反”結束,龍榆生的精神壓力才慢慢緩解。不久,他被調入上海博物館,任圖書資料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