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夜,月色朦朧晚風輕。凸碧堂裏,老太太領著女眷們設宴賞月。這個夜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冷,大家似乎都是在強顏歡笑。夜色已是寒涼,怎耐得殘荷深處、倦蕉底下,琴笛嗚咽。你神色淺淡,暗自離席,湘雲也是情懶意怠,隨你而出。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們都是痛失雙親的籬下之客。月再圓,團聚,對你們來說也已經是不可企及的事。憑欄而依,身後是田田的荷葉無邊。月光鋪紗,滿眼是迷離的燈火成團。“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做了。她們不做,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她們一羞。”凹晶溪館前,你們挑了兩個湘妃竹墩坐下。隻見天上一輪皓月,把這萬裏夜空熏地如煙如夢,搖碎在那荷葉未及的水麵的,是它粼粼的清影。“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裏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湘雲穿著紅地白楓的長裙,靈動可愛。“正是古人說得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得不錯。說貧窮之家自以為富貴之家事事稱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曆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在富貴之鄉,隻你我就有許多不遂心的事。”她背著滿池月色,你則是望著一池殘荷。隔岸的燈火在你的眸中撲朔,你站起身雙手扶著欄杆,素潔的衣衫在這夜色中幾乎是亮地刺眼。突然一陣夜風吹過,池中荷葉翩然起舞,你婀娜纖弱的體態更像是會被風托起,直奔仙宮。“不但你我不能稱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你麵露憂色眼含淚光。“不說這些閑話,咱們且聯詩。”五言排律,你開頭。“三五中秋夕,”湘雲聯。“清遊擬上元。撒天箕鬥燦,”“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展,”“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發,”“分瓜笑綠媛。香新榮玉桂,”“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擬景或倚門。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寶鶩情孤潔,”“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犯鬥邀牛女,”“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湘雲還沒來得及對上,你突然看見河中一團黑影,嚇得躲到柱子後麵。“你看那河裏,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裏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一下。”說著她彎身撿起一塊小石頭,向那池中打去,隻聽水嘩嘩地響著,碎了一池月光,突然間那黑影撲閃處嘎然一聲,飛起一隻白鶴。你這才拍了拍胸口:“原來是它,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也笑了,“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她脫口而出,你連連稱好,隻是這後一句該怎麼續?你望了一眼月亮,隨即低下眼簾,漫不經心地吐出五個字,思緒像是飄到了未來某一天。“冷月葬花魂。”葬,一朝花落顏色冷,月光為土夜作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