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伯姓顏名紹喜,是顏莊的支部書記,連任十來年了。在近二千人的村子裏,以顏姓居多且有座氣派的祠堂,其他則為肖趙李陳等雜姓,祠堂也小,夥房似的。喜伯不單個高,輩份也高。聽話的,他就是書記,用組織原則管理;不聽話的,他就是族長,使家法處置。一村男女老幼在他的調教下還算綿軟,這也就夠了。大事不出村,小事不出組,歹人來了有去無回。
有個月黑風高夜,來了小偷。喜伯用廣播一通喊,家家戶戶就亮了燈,開了門,額上係著賊亮的電瓶燈,拎著刀叉棍棒像在尋水禽野物。接著呢,三個小偷就被打死了一個,溺死一個,跑掉一個。打那後,彪悍且同仇敵愾的村風讓盜賊望而卻步,村裏路不拾遺。十幾個各級政府頒發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先進單位的獎牌掛在村委會,這便是明證了。
肖家與顏家不來往已有好幾年。起因是村支書競選一事。肖嘯的父親肖定成當時是小組長。他將落選的這筆賬算在顏紹喜身上。因為在選舉的前兩天,他莫名其妙地被一夥人挾持到長江邊的一艘駁船上。蒙上眼,也不打,也不罵,管待了幾天吃喝。選舉塵埃落定,又糊裏糊塗被送上岸……
氣急敗壞的肖定成四處告狀。但每次結果相同——铩羽而歸。
這次,又指控紹喜書記唆使村民打死了兩小偷,並且其子顏軍也參與其中。他咽不下這口氣,不料這下子讓全村人都見了氣。鄉親們說,定成這人太不地道,想個村官都想瘋癲了。這年月,打的鬧的要按法律,一年半載也弄不出個啥名堂。大不了罰幾個錢頂徒刑,像混文憑走過場的速成班。小偷出來變大盜,大盜出來成了殺人犯。為啥?你關了他幾年,他不趕回老本才怪咧!當初,警車嗚裏哇啦來村調查這兩個在工作崗位上以身殉職的偷兒時,他們就是這番言語。誰舉證,村民的唾沫就能淹死他。負責辦案的刑警中隊長是降職使用的幹部。早先辦案時,激憤下動手打傷了一名犯罪嫌疑人,背了個處分。到現場隻走馬觀花地勘查了一番,做了幾個材料,吃了頓工作餐,就收隊了。他們還有好幾宗民憤大,影響惡的命案纏身,哪有雅興顧及這些。
一個月前的一個中午,烈日正當頭。眯縫眼望望天,不見一絲雲彩,太陽仿佛在天際融化開了,向下嘶嘶地噴著灼熱。戶外的人渾身上下像泡在辣椒油裏,衣衫上盡是鹽堿。老肖騎車出了村,車把一拐上了省道。
寬敞的路麵上人車稀少,偶有一兩台車過往。但偏偏有台遠遠跟在他身後的農用小卡車加速跟上來,在他背後爆了胎,轟然從後麵斜刺刺撞過來。鬼使神差被相中的老肖像跳台上的泳將,一個屈身後空翻,頭部重重地磕在前風擋上,接著車又前行,把及時跌下去的老肖一條腿給軋斷了。
司機下了車,看著身下一汪鮮血、不停抽搐的老肖,木訥著臉,不發一言。聞訊趕來的交警把不省人事的老肖送到醫院搶救,司機則帶到交警隊接受調查。
老肖逢上了貴人。從省城走穴來縣醫院的教授剛下手術台,見他已是氣若遊絲,便主動接下了這台手術。幾小時後,教授總算把老肖從閻羅王手上暫時搭救回了陽間。
司機有問必答,承認自己負全部責任。他有駕駛證,行車證,還有保險,隻是保額不足。這無法拘留。過去,交警找個由頭,就忙不迭地把惹禍的司機關起來,無非是個人質,方便逼出醫藥費。可現今,誰願因此勾引來官司,伸出脖子接磚頭,背著執法違法的罵名咧?老肖的傷重,一天至少千八百的。醫院催家屬,家屬催交警,交警催司機。司機呢?隻有那麼個家境,東拚西湊像羊拉屎似的分七八次交了三萬多塊錢。大半個月後,錢用完了,再尋司機,蹤影皆無。
肖定成出了車禍,村裏有些人幸災樂禍,喜伯知道後很生氣。在喇叭裏把沒人心的家夥數落了一個時辰。老肖傷的腦殼,喏,就像是隻摔在地上、已是幾瓣的西瓜,裏麵的瓤都震蕩壞了。不過是待死的活物罷了。他問過醫生,心知肚明。
出事當天,肖嘯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趕緊叫輛車,從遠在千裏之外的工廠跑回來。日夜伺候著爹。
第二天一大早,喜伯帶著十來個村組以上的幹部來到了病床前,一人拎幾個禮品盒,一下子就把病房擺得滿滿當當。弄得肖家母子很感動。幾年鬱積在心中的不快仿佛一下子釋解殆盡了。寒暄幾句後,眾人告辭。不料喜伯又折返回來。從褲兜裏掏出個信封說:“這千把塊錢是我個人的意思。本來我昨天就跟他們吹了風的,一人買點東西,再出點現錢。但人心不齊,都他媽的推說手頭緊……可打牌嫖娼時個個有活錢!”他又說,“立馬就搞新農村建設了,上頭給錢,還怕沒得賺的。嘖嘖。”看喜伯說話的神情,很瞧不起這般手下。兩人千恩萬謝要送喜伯下樓,喜伯擺手止住了。
肖嘯騎著摩托從鎮上回村,直奔喜伯家去。方才,母親又來了電話,叫他買兩條煙、兩瓶酒送給喜伯,不能少於五百元。
喜伯家緊挨著顏氏宗祠,是一幢三層樓。通體貼著瓷磚,外廊有不鏽鋼扶手,很洋氣。車停在樓前大槐樹下時,瞥見顏韻那四歲多的孩子在耍,肖嘯便撫著他的頭,細聲問:“你媽呢?”“在大爺家吃飯咧。”
“拿啥東西來。快上桌,坐。陪我喝點酒。”喜伯見肖嘯來了,很開心的樣子。
“吃過了。”
“吃過了也要喝杯酒!怎麼?到城裏發財,心裏就沒了大伯了!”隻一瞬,喜伯眼一瞪,臉就拉下了。
帶來的煙酒由顏韻接住。肖嘯陪著笑,掏出一盒芙蓉王的香煙,拆開封,雙手給喜伯敬上一支,點上火。顏韻拉著他坐到桌邊,進廚房加菜。
因顏韻在場,肖嘯說起自己這幾年在外打工的經曆時,詳細得過分。喜伯笑眯眯地聽。偶爾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瞅瞅像專程聽講座的侄女。
一瓶酒基本上是兩人喝光的,顏韻隻倒出小半杯作陪。到了吃飯時,肖嘯覺得該說正事了。
“能不能從村裏借幾個錢急用?醫院說沒錢就要停藥。”肖嘯說這話時聲音有些喑啞。不知是酒精讓嗓子充血跑調還是沒有底氣。
“你在外不混得蠻好麼?怎地,你爹傷成這樣都舍不得用錢?”滿麵紅光的喜伯眼神有些迷離。剛把孩子拉進屋準備洗澡的顏韻聽了,有些不高興地說:“他還是個寡漢條子,今後還要成家的。該要用錢的時候多得很。”
肖嘯聽了,有些羞慚,一時不知說啥好。幾年打拚的錢投進了自己和別人一塊辦的五金廠。本來資金就緊,這帶回的萬把塊,並不頂事呀。
來找喜伯求村裏借錢,主意是媽出的。肖家人丁不旺。一兒一女。姐姐嫁到外縣,早就下了崗。身體又差,沒有再就業的本錢。那男人又狠又摳。這次爹出事,兩人是來了。姐哭了好一會,才從姐夫荷包裏哭出二百塊錢。
一時有些冷場。肖嘯站起身來說:“吵鬧喜伯了,我再想想法子。”喜伯哈哈大笑起來,帶有酒香的唾沫星子濺到他臉上:“怪不得我韻兒說你有時一根筋。”說著話,又瞄瞄顏韻,“不過我喜歡。韻兒,你說呢?”顏韻麵無表情。
“你先回去吧,這兩天我來想法子。”喜伯說。肖嘯像條霜天的茄子,蔫蔫地將喜伯伸出的肥厚、綿軟的大手捏了下,算是告別。喜伯說:“韻兒,你送送他,天還早,讓孩子在大爺這多玩會。”說罷,叼根牙簽就上了樓。
“……是禮薄了麼?要不我再買點東西來。”肖嘯說。
“不是的。大伯知道你來的意思。心領了。他對我說,那煙酒都不動。待事辦好後,邀幾個人,一塊吃頓飯,你就拿去打發別人好了。”
摩托發動後,肖嘯說:“我到喜伯這來,也是想看看你。”
“我知道的。”顏韻說,“你一回來我就知道……前天我又去了趟醫院,你媽說,你去藥店買藥了。等了半天,村裏來了人,我就搭他們的便車一起回村了。”
“你咋不打我手機呢?”
“不想打。”
“我也是。不聽聲音還好,聽了心裏想得更難受咧!總是猴急著想見你!”
顏韻環顧四下無人,用手在他臉上輕拂了一下:“……喝酒了的,慢慢騎。”
二
上午九點來鍾,交警中隊長正打著慷慨激昂的呼嚕。床頭手機響了。他隻“唔”了一聲,就從床上蹦躂下地。“您說,我聽著呢!”他很恭敬地接著電話——是局長打來的。
“出了警的。”他解釋沒上崗的原因。可憐的家夥,夜裏接連出四趟警,上床閉眼剛剛兩個鍾頭。
“我知道。一大早我看了110接處警記錄的。你轄區的顏莊前段時間有起車禍,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傷得挺重……現在主要是醫藥費存在問題。請您指示。”隊長心裏有些惶惑。
“村裏的幾十人在局門口拉起了橫幅,說你們見死不救,收受賄賂,放走肇事者……圍了幾百人看熱鬧。我知道你們不會糊塗到這地步。這樣吧,我安排大隊指定了專人協調這事。辦好醫療擔保手續,確保救治。”末了,局長又說,“等會警務督察要來調查,你不要有情緒。剛才縣領導都過問了這事。這也是為我們的同誌好,你明白嗎?”
“好的好的。”隊長拿著手機,搗蒜似的點頭。
“今後,出現鬧事苗頭就要及時向指揮中心和分管領導報告。聽清楚了吧?”局長說完這話就掛了機。
到局裏鬧事的人是喜伯安排去的。警察怎麼辦的案,從頭到尾他一清二楚。他曾邀了幾次要請隊長吃飯,但這個死胖子隻是找些由頭推脫。找他說過幾次情,他也隻是公事公辦地說,處罰是要搞的,少一點可以。一點麵子也沒給喜伯。更可氣的是,喜伯房下的侄孫子開的小車被他攔了,說無證駕駛,關了一個星期。罰了一千塊。這次正好收拾一下這家夥。挫挫他的銳氣,敗敗他的名聲。
可別說,鬧騰了幾個小時,效果很顯著。交警大隊由教導員親赴醫院探望,作了擔保後,還送了兩千元慰問金。
喜伯和那幫人是一起來的。但他露個麵就走掉了。他另有要事。
事先說好了,來的按人頭五十元辛苦費。拉橫幅的一百。為啥?萬一警察動手,他們吃虧要大些。顏韻起初不願去,但想想是肖嘯的父親,一旦斷藥就會死掉,所以帶份愛心去了。她隻是扮個觀眾立在那,沒待多久,就獨自一人逛商店去了。
喜伯在副縣長辦公室的寬大沙發上坐著,自斟自飲著鐵觀音。這是福建安溪特產,喝下去滿口留香。
他幾乎是和副縣長同時接到了電話。公安局長說:“民警照章辦事,並無過錯。已與醫院協商,由公安機關擔保,確保救治。”副縣長說:“好。現在是各類社會矛盾的多發期,公安民警要恪盡職守,千萬不能授人以柄。”喜伯的手下說:“警察像乖孫,說他們啥的都不強嘴,有意思。”
“簡直是在胡鬧!”副縣長接完電話繃著臉,顯得很生氣地說,“你叫我給局長打個招呼不就行了。你那村的人出事,不也是人家警察送醫院的嗎?”喜伯垂下頭,怯生生的樣子:“幹爹,我們農村人性子直,重感情。方式方法是有問題。不過,現在這年頭,不鬧騰一下,領導不會重視,別人不會管,這您是知道的。”
副縣長從桌上扔根煙給他,笑了:“別看你粗手大腳,心眼多得很咧!”喜伯也陪笑。拉開房門左右瞧瞧後又合上。湊到桌前,將一個信封塞進抽屜。低聲說:“幹爹,這是孝敬您的。好長時間沒來看您了。”
幹爹隻比喜伯大六歲。一個叫得情真意切,一個聽得十分受用。
“村裏鄉親閑不住,托我來求您,攬點活幹。”喜伯說。
副縣長說,“現在省裏要加大投入新農村建設,修路建橋改水,解決農民出行難,農產品運輸銷售難等問題。”
喜伯說:“那我們村裏也可以攬工程囉。”
副縣長說:“這是要資質的。你去省城找找你二媽,撥些款下來後,再操作。”
喜伯忙點頭:“這幾天就去。接到工程後,和您分成。”
“具體和你二媽談吧。你有這份孝心我領情了。”副縣長把手上的一支派克金筆邊把玩邊說。
按喜伯的意思,下午由肖嘯出麵,請鄉親們聚一下,每個姓氏的都要請到。目的隻一個,治療費用到位了,答謝大家幫襯。喜伯說,顏家隻去二人,一是自己,二是顏韻。顏家人丁多,去了別人有想法的。
接客的事是肖嘯在廣播室說的。一會人就齊整了。來得早又愛耍的,玩起了麻將撲克。婦人則在一起饒舌,嘎嘎地浪笑。鎮上分管政法的副書記和交警隊的隊長也來了,肖嘯和喜伯都以為是對方接的客,很熱情地請上坐,斟茶水。那隊長從口袋裏掏出五百元錢,對肖嘯說,我隊的民警一人捐了一百塊的慰問金。請你收下。事故的責任已經認定了,文書也製作好,送給了你們和對方。但我們職能不包括討要醫治費用。費用不到位可以請律師,找法院,打官司。隊長說話時分明有些牢騷。副書記在一旁打起了圓場。
隊長出去接了個電話,便告辭。
喜伯將隊長送上車說:“今天的事是個誤會,改日我親自請你和全隊弟兄喝酒,賠罪。這是肖家人出的下策。他們也沒辦法了。”
隊長說:“這事您事先知道吧?”
喜伯說,“知道又有啥辦法?是顏姓的我能做工作。但幾家雜姓的我說多了他們有想法,不利於村裏的團結。”
隊長不再說啥,關上車門,走了。
因書記光臨,喜伯吩咐另加一桌菜肴,由酒館安排人端到自家去。選了幾個村幹部作陪。
肖嘯和顏韻坐在一起。肖嘯敬煙,顏韻斟酒,兩口子似的。引得桌上的幾個婆娘擠眉弄眼,不時地訕笑。兩人也佯作不知。
酒足飯飽,肖嘯才記得隻有兩條煙,不夠分發的。既然作客,三四十位男女老幼都要一視同仁。肖嘯犯了難。顏韻說:“前廳有咧,大伯叫我買了兩條放在那。”
顏韻回去時,孩子睡在鋪著涼席的沙發上,臉紅撲撲的。喜伯說:“小家夥人來瘋。大人在喝酒,他要端杯子湊熱鬧,挨個敬。這不,一杯啤酒就把自己撂倒了……那邊還熱鬧吧?”
“挺好的,都很開心。肖嘯還一個勁地謝您呢!”顏韻前一句真話,後一句假話。
“這小夥是挺不錯的。他可別像他那個倒黴爹,盡多是非。他上了大學的,應該是明事理的,要多勸勸他。”喜伯像是自言自語地又說,“晚上書記在我這打牌,要鬧騰一宿。要不你就回去休息吧。”
“碗筷您擱廚房裏,我明早就來收拾。”顏韻心裏蕩漾一絲歡悅,說著就去抱孩子。“給孩子洗洗,他就在這睡。天熱,你那又沒空調。”喜伯說。
顏韻上了小船,雙漿攪碎了星月。她要和肖嘯見麵。漫長的等待終於成為了現實。今天又喝了一點酒,精神也覺得有些亢奮。縣城裏買的連衣裙在湖風吹拂下發出輕響,與心房咚咚搏動呼應,一同奏出情與欲的樂章。
“好了好了。我隻是問問你,你還一套套的理論。”喜伯麵色有些和緩。
喜伯送肖嘯出了門。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下台階。喜伯盯住他後背說:“你年輕,有造化。但我做長輩的還是要多句嘴,你別不愛聽。”
“您說,我聽著。”
“在這世上走一遭,不易。得饒人處且饒人。話不說盡,財不用盡……多留後路就不會有魚死網破之憂呢。”
肖嘯回過頭,臉上很燦爛,說:“我知道了。長輩們的經驗之談我都記在心裏哩。”
路上肖嘯給顏韻打了個電話,她在縣城裏。作了檢查,確已有孕,她正準備回村。肖嘯說,你還在那多玩幾天。等我來接你。顏韻答應得有些模棱兩可。
肖嘯回家時,姐夫正在堂屋坐著。他想把嶽母接過去過些日子,等到肖嘯成家,有了孩子後,再請老人回來照料。
肖母征求兒子意見,肖嘯覺得老人出去散心正中了下懷。
十一
音像帶和VCD都到了手。肖嘯關門閉戶,一個人認真地看了幾遍。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參與的人的確很多,僅本家兄弟就好幾個。顏軍好多年不見,衣著體麵,眉清目秀。他隻比顏軍大三歲。憶起兒時在湖上玩耍的情形,他甚至有些想念他了。
可放過喜伯和顏軍,那父親之死就變得毫無意義。若不是為了盡早和小偷見麵,父親也不會葬身車輪之下。父親就是被喜伯間接弄死的。殺父之仇,焉能不報!
如果這東西寄送到公安局,顏氏父子注定要吃官司。可這樣一來,小韻也要跟著難過。她畢竟在他肖嘯身邊生活了這麼多年,感情深篤。不單如此,肖嘯自家的族人也要蹲大獄。
這世上的事可真是雜亂無章喲,壞人和好人總是摻雜在一起。壞人也做過好事,好人也幹過壞事。你懲戒了壞人,好人也會因此遭罪;你幫襯了好人,壞人也會因此沾光。
肖嘯思維有些混亂。他甚至想到:我是不是在重蹈我爹肖定成的覆轍。
天亮後,他終於決定,給顏韻發短信商議。但不打電話,他心軟,聽不得她的哭啼。如果她馬上回信,這東西就存放起來,作為回憶,既往不咎。畢竟殺敵一千自損五百。如果她不回信,就永遠錯過了這一笑泯恩仇的唯一時機。那麼他就去外地,先寄一張VCD複製品給顏紹喜,然後再給公安局紀委、刑偵大隊和省地市縣四級領導寄送。反正百多塊的成本,劃算。
他把發短信和回複短信的間隔定為二十分鍾。發短信時重複發三次,每次間隔兩分鍾,從最後一個短信發出後起算。這充分考慮到了以下因素,臂如:一時沒聽到,環境嘈雜;在上廁所,手機不在身邊。等等。至於是否關機,他不耽心。她從不關機。
他盯著父親遺像上的石英鍾記時間。小聲說,無論何種結果,都是天意呢。
二十分鍾緩慢地過去了。那邊沒來任何信息。他直直地站在遺像前,不發一言。是了,男人是不能兒女情長的。按天意做下去,收拾顏氏父子吧。想到這裏,眼淚不知為啥溢出了眼眶。
走吧,還是到異鄉討生活去。他把院裏的家什放進堂屋。在鎖上門前,忽地冒出一個念頭:直接給顏韻打個電話。這一生就這最後一次聯係了。他從後院來到湖畔,直勾勾地看了許久那綠瑩瑩的湖水。
從號碼薄中翻出她的名字,按下鍵,緩緩地將手機貼近濕漉漉的腮邊。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秘書台小姐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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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點評:
封建製度雖然在中國已經結束近百年了,然而封建思想的根除恐怕還需要幾個百年的時間,尤其在農村,宗族製的影響依然潛藏人們的思想中,這或許是中國法製進程中的最大障礙之一。吳東曉小說《顏莊政事》敏銳地抓住了顏莊中封建殘餘的宗族思想與當下法製思想在農村的矛盾,生動反映了當下農村體製的一些弊病以及農村政治生活的複雜性。支部書記喜伯,同時也是房頭族人,無論是明是暗,他都是顏村的"皇帝",肖定成卻偏偏與他競選村支書,向他挑戰,並因此出了車禍。為報父仇,他的兒子肖嘯不依不饒地將逃亡的殺人犯喜伯的兒子給找了出來。小說故事頗為生動,雜而不亂,人性的複雜也盡顯其中,喜伯和肖嘯的行為,雖有違法律,卻在人情之中,隻能讓人歎息。
點評人:複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李鶴鳴
三
喜伯在五星級賓館如棉絮般柔軟的地毯上徘徊。他既不適應這種潔淨和奢華,也不適應這九八折後還要收取的一天八百多塊錢的房費。他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物,但還是覺得這錢花得太他媽的冤枉了。
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反複告誡自己。房間是二媽給他預訂的,她有一張金卡,這其間就有了九八折的優惠。
還不是幹爹的麵子。幹爹是外縣人,一直就沒帶家眷來。隔半月才回去一次。至於是在原配那裏還是到二媽這,誰也不知道。
本來約好今天見麵,但二媽不知為何爽約了,時間拖到了後天。她告訴了幹爹。幹爹打電話來轉告,叫他就在省城裏玩幾天。“你也放鬆一下,四十好幾的人了,要注意勞逸結合。”當領導的總是那麼語重心長,講的話內涵豐富。他說,“別把自己憋屈壞了。大賓館也有它的好處,沒人幹擾,安全。還有,”他又說,“那筆款子弄到手後,二媽帶你到高檔海鮮館去撮一頓。”喜伯聽到這險些笑出聲。心想,得了吧,她請客,我埋單。她請關係戶吃飯談生意。而我呢,被她對外統稱為鄉下的親戚。酒足飯飽,她和別人話別,我則去吧台結賬。結賬後發票還要給她。老子成了她的錢包。這個騷貨!等老子當了官,也把她包養起來,天天整死她!他每次都在心中念叨這類咒語。
但他不得不臣服於這個女人的魅力,她骨子裏透出一股高雅的氣質,舉止和言談都那麼得體。一雙眸子透過鏡片,洞悉了別人的心肺。喜伯第一次見到她時,疑為天仙。腦瓜子一時有些暈眩。怪不得縣長這麼大的官兒都那麼喜歡她呢。人活一生,草木一秋,還不是吃喝玩樂!攤上了這麼個婦人,值!
晚上十點,正值夜生活的高峰時節。城裏,尤其是大城市的人們像吃奶的嬰孩睡顛倒了瞌睡,嬉鬧得正歡。喜伯在房間坐不住,便在酒店大廳的沙發上半躺著,瞧個西洋景。他本來是想坐著的。但皮質座椅太柔軟,一下子就陷了進去。他下意識地瞅瞅褲子,拉鏈吻合著很好。他因長期飲酒而充血的眼睛像蛇芯子一樣,不停舔著從麵前經過、衣著暴露的妙齡女子。一會兒,便覺得眼澀得厲害,可同時也生發出獸性,嗓子眼裏有股血腥味兒直往上竄。
我要個服務。喜伯呶著嘴,表情怪異且詭秘地說道。服務台領班個個是紅娘,怎麼不明白?輕聲說,請報您的房號,在房間稍等。
喜伯一溜小跑上了樓,他等不及慢悠悠的電梯了。他從冰箱裏拿了瓶綠茶剛喝上幾口,門鈴就輕響起來。
魚貫而入六七位小姐,年齡均在二十歲左右,低眉順眼,微微地笑。他眯縫著眼聚焦,擇了一個。長相像二媽。
與往日事畢後呼呼大睡不同,這天夜裏,喜伯失眠了。他起初是倚在躺椅上看電視,將數十個台換來換去,終於選到一個喜歡看的連續劇,但看不下去,索性關了機。爾後又將戶外的喧囂和燈火用玻璃窗和簾子隔斷,隻開啟壁燈,可依舊在床上像隻烙餅似的翻來覆去。
他記得門是反鎖著的,但不知怎的就被人擰開了,是顏韻的爸爸幼喜!幼喜是喜伯的堂弟。喜伯一下子就把他摟住了,打著哭腔說,兄弟,原來你沒死呀?這些年你藏在哪呢?怎不捎個信回來?
幼喜還是老樣子,隻是憨厚地咧嘴笑笑,不吱聲。
事件或者說是案件的起因在於湖麵的圍欄養殖上。顏莊家口多,鄰村人丁稀,與鄰村在水麵的分配上連年都要發生大小衝突。鄰村有親友在縣裏的公安局和湖管處,顏莊人認為凡事鄰村都占便宜,因此就很不服氣。明火執仗打贏了還好說,若是輸了便不會善罷甘休。
那天,喜伯的遠房嬸子撐船去湖裏扯菱角,不想遇見鄰村的幾個壯小夥。言語不和,就對罵起來。這嬸子曉天文識地理,客串巫醫馬腳,口齒鋒利得很,幾分鍾就把小夥們的祖上全部進行了慰問,刀子一樣的嘴一張一合,將幾人臉皮刮破了,血紅。惱羞成怒的人一聲吼,將小船翻了個肚皮朝天。略識水性的嬸子落花流水爬上岸,在祠堂前空地上打滾,哭得驚天動地。
顏莊頓時沸騰了,喜伯指使村民駕快船,持土銃和漁叉衝進那個村。點火燒了五六家房子,放銃傷了七八人丁。縣公安局接警後,馬上調了幾百名警察來彈壓。喜伯知禍事大了,忙不迭叫嚷村民快跑。鄰村得訊更早,見他們要溜,便組織反撲。一柄五股叉飛來,將幼喜的大腿刺穿。幫兄長背著土銃的兄弟就成了對方唯一的俘虜。
失散的兄弟幾天後在縣台自辦的電視新聞上見了麵。弟弟一瘸一拐接受了記者的提問,他替哥攬了罪孽:“是我放的銃,他們欺侮了我嬸子,將個婦人扔進水裏險些淹死!”
喜伯聽了淚流滿麵。平日老實巴交的人,竟然這樣無所畏懼。
“是誰放的火?”記者,尤其是縣台的記者,總像個法官提審。
“是誰我不知道。好多人,亂哄哄。但柴油桶是我提上去的。”再問他,他說,“我認罪,我伏法。”
省城有個名記者知曉後,專程到縣裏采訪。這起群體性事件,或是說幼喜的案件就涉及到了生態問題,民生問題,政治和社會安定問題。到顏莊實地調研後,還多了個科學製訂政策的問題。說白了,就是說水域規劃分配要結合漁村實有人口數進行,不能帶有偏見顯失公允。
天平開始像顏莊這方傾斜。
記者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的內參,呈送到省領導的案頭。領導閱批了十二個大字:“慎處事,和為貴,保民生,促發展。”
政府立即出錢修繕毀損房屋,為住院的傷者治療費埋單。縣裏派了一個工作組進駐兩個村,分頭做勸和。喜伯那時結識了副組長,也是今天的幹爹副縣長。
幼喜關押了二十多天後被鄉親們接回村裏,他不光瘦得脫了型,而且行走都很困難了。再過不久,他就幾乎不能走動了。他的傷口感染得了敗血症,不久就死了。
喜伯是被自己的號啕大哭聲驚醒的。
這是個故事,已經過去差不多十年了。兄弟叫剛才上床的小姐托了夢。那小姐豐腴雪白的大腿上鏽著一柄叉!
哥對不住你咧!在麵池裏洗著臉,眼淚一時還止不住。他思前想後坐到了天明。
四
修路撥款的事很順利。
工程是個被隻無形手掌控著的漏勺,下麵有若幹台階,站了好些人,都拎著錢袋癡候著。喜伯不知自己站在哪一級,但三百多萬的工程,他個人能落下近十萬塊錢,應該說層級是不錯的。至於其他的錢呢,喜伯還有賺頭。這包括砂石料運輸,土方,還有修路期間的雜工等。又還有個幾萬塊的純收入。做工的都從本村村民中請,聽話,吃苦,安逸。當然,這比不上幹爹和二媽在工程中抽的錢。不過,這是他們該掙的錢,上躥下跳,攪盡腦汁的,要多累有多累。自己也不過出了幾千塊的酒水錢,送了幾萬塊的紅包,都是公務開支。這麼劃算的買賣,值了!
回返村裏的當晚,開會。喜伯把喜訊告訴了村裏的幹部。大家歡呼雀躍,比節慶還要熱鬧。每年寒冬臘月,鮮魚的調運可要了養殖戶的命:下湖把魚撈上來,肩挑手抬地用籮筐搬上手拖,嗵嗵嗵地蹦躂好幾裏泥濘地才到公路邊,最後轉到汽車上。勞神費力,增加開支。現在,這九米闊的道路一通,運輸車一溜煙直接到了湖邊。司機讓進屋裏坐,喝口熱茶,歇上一會;老板把著秤,算計斤兩。就瞅著湖畔魚躍人歡的豐收場麵吧。此外,這次修路還全用村裏的勞力,肥水不留外人田。到哪找這美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