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的親人
小說
作者:龔愛民
這邊那邊,我們和前世的親人相互牽念,常常可以在夢中相會。在將軍夢中,我三番五次地說,將軍啊,您該回去看看啦!你們走的時候,不是說過要回去的麼?開始,將軍總是老著臉,不搭理我。最後那次,將軍忍不住哭起來:我啷麼不想回去啊?說起來真是慚愧,我們走的時候,帶走了他們的許多兒子和丈夫,可是,他們的兒子和丈夫絕大多數都死在了征途上、戰場上,有的連死在什麼地方都搞不清楚。這筆感情債,壓在心頭幾十年了,我是無顏回去見江東父老啊。
1
打從當兵那天起,我就是將軍的警衛員,直到我死的那天,我們一天也沒分開過。天長日久,將軍對我萌生一種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分。將軍從不叫我的大名穀茂林,而是親熱地叫我小林子。將軍聽說我是與我家的童養媳楊玉蓮圓了房才去當兵的,將軍就用他的目光將我罩住說,小林子,等你媳婦生娃了,我就給你娃當個幹爹,好不好?聽了這話,我隻想偷偷跑回去,好把將軍的心意講給家裏人聽,他們要是曉得了將軍的心意,該不知要樂成啥樣了。
將軍那時也夠不上將軍,他隻是紅軍的一個團長,他是一九五五年受銜後才成為將軍的。將軍大名楊順,鄂西人,大我整十歲,那時我們都叫他楊團長。不過我現在已不習慣叫他團長了,所以在講述他在成為將軍之前的事情時,我就用將軍來稱呼他。
有一天,將軍抽空到我老家包穀界去了。同去的除了我,還有個老顏。
老顏大名顏清,是將軍的文書兼參謀。老顏並不老,那年還二十未滿,老顏自然是我現在對他的稱呼。老顏身材高長,眉清目秀,懸膽鼻梁,厚嘴唇,白牙齒。老顏讀過師範,是從學校裏偷跑出來參加紅軍的。將軍送他一個“浪子燕青”(顏清)的美名,自然,這是借用於《水滸》裏那位文武雙全的帥哥了。
我也是到家才曉得,我媳婦生了個閨女。將軍似乎比我還高興,我連娃都還沒挨一下,將軍就把娃托在了手上,用他胡子拉碴的臉熱著娃的臉。將軍問,多大了?我娘接口道,才兩個月。將軍問,叫啥名?我娘說,還沒呢,就等著茂林回來取呢。
這時我想起將軍對我說過的等我有娃了就給我娃當幹爹的話,想要將軍兌現卻不好明說,便順風扯帆地說,楊團長,你就給我娃起個名吧!
將軍點頭道,好的!好的!我說過,要給娃當幹爹的,那我就給娃取個名吧。
我心裏樂滋滋,轉頭對我爹我娘我媳婦說,楊團長說了,要給我娃當幹爹。我爹我娘一臉的老樹皮皺紋全笑開了。
將軍抱著我娃,自言自語道:娃姓穀,姓穀……那就叫穗……什麼穗呢……
將軍想了會兒說,那就叫滿穗——嗯,穀滿穗,穀滿穗……
老顏接口道,這名字好!這名字好!
將軍說,浪子,那件東西呢?
老顏心領神會,從身上裝文件的牛皮挎包裏取出一樣東西來。那是一隻銀手圈,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掛在手腕上玩的。一根半邊筷子粗的銀條彎成的圈上串著六顆銀花生。將軍把銀手圈戴在滿穗的手腕腕上。滿穗胖胖的小手一搖擺,那六顆花生相撞,發出一連串細碎的銀子的聲音。
將軍說,滿穗兒呀,幹爹身上除了槍,就是這件東西了。槍你用不著,這個東西挺適合你,這是幹爹給你的見麵禮。你看這上麵是六顆花生——落地生花(發),六六大順。這個東西保你長命百歲,歲歲(穗穗)平安!
我爹我娘,還有我媳婦,聽了將軍送我娃這麼好的口彩,他們笑啊,他們那個樣子,要是沒個耳朵擋著,那嘴巴怕是要咧到後腦勺上去了。
那銀手圈是前不久打土豪時,老顏從一土豪家臥房的地上撿的。本來是兩隻成套,但老顏找了好半天,也沒找著另一隻。上交時,軍需官老柴掂著那玩意問老顏是什麼。老顏說值錢的東西,財主家小孩戴在手腕子上玩的。當時將軍也在,將軍從身上掏出一塊光洋來,將銀手圈買下來,讓老顏帶在身上。我、老顏,還有老柴,相互看一眼,又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將軍買下這個東西有個啥用。這時我和老顏才明白,將軍謀下這個東西,是要送給他的幹娃的呀。
將軍是個有心的,心又很細的人。
所以這麼些年了,盡管陰陽相隔,人鬼異俗,但歲月沒有淹沒我對將軍的感念之情。我無時不刻不在感受著將軍那來自人間的目光,深邃而和善,充滿親情,仿佛是春天的陽光,暖融融的,溫潤著我的身。將軍是共產黨的人,他騎馬挎槍,腦殼頂在肩膀上,打了一輩子仗,跟著他的黨把舊世界砸爛,又鬧騰出一個新江山,為的是讓吃苦受難的天下百姓過上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的好日子。將軍把他目光中的溫情傳遞給我,卻把他全身的光熱都給了百姓啊!
我是在紅二、六軍團大撤退的前三月死的。
那時,國民黨近三十萬大軍正慢慢形成合圍之勢,向根據地中心桑植縣靠攏。將軍的部隊開到根據地外圍,阻擊和牽掣敵人,不讓他們輕易進入根據地中心。一天,將軍接到通知,要去軍團指揮部召開一個緊急軍事會議,就帶著我和老顏連夜趕路。我們遇到了敵人的埋伏。天亮進入一片密林時,我們的三匹戰馬突然被絆馬索絆倒,我們都從馬上摔下來。林子裏竄動著十到二十個人影。我想,如果硬拚,吃虧的是我們,弄不好讓將軍受傷或遇害,我和老顏,就是活下去,也沒啥意思。於是我手持雙槍,雙槍連發,打開一個缺口,然後極有主張地要老顏背著將軍衝出去,我負責斷後。這時,林子裏有人喊,有個當官的,別讓他跑了,抓到活的,大大的有賞。聽到這話,我更有了主張,便用命令的口氣對老顏說,帶著團長快跑,我來斷後。老顏自知槍法遠不如我,卻說,團長崴腳了,走不了了。我說浪子,你個大,有力氣,背著團長跑出去,衝過前麵的界嶺,就沒事了。老顏就背了將軍潑了命跑。將軍先是吵著掙著要留下來,等老顏背著他跑遠了,聽見他喊,小林子,哥哥對不住你啦!哥哥對不住你啦!
老顏背著將軍跑出去了。我呢,槍裏的子彈拚光後被活捉了。敵人說,隻要你說出點紅軍的什麼,隻要有點用處,今天都饒過你。我根本不尿他們那一壺。他們幹我兩槍,走了。在你們那邊,我的路到頭了,而在這邊,我卻是個脫胎換骨的新人,一切才剛剛開始呢。我看見你們那邊,漫山遍野枯黃,土地貧瘠,莊稼歉收,民不聊生,鬼影幢幢,殺戮霍霍,血流成河,屍骨成山。而這邊,卻是仲春時節,土地流動著綠意盈盈的亮色,天空明淨,日頭明豔……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這地球上,不止一個文明世界。原來所謂的死,卻是另一番生的景象。隻是,隻是陰陽兩界都一樣,都逃不過三界五行,七情六欲,從此,我這心裏有了牽念。我牽念我的孩娃穀滿穗,牽念我媳婦楊玉蓮,牽念我的雙親、我的兄弟,牽念我的父老鄉親……總之一句話,我放不下。
我死後幾天,將軍帶著老顏趕回來,當地鄉親已將我收葬。那是個土墳。很不起眼,由於埋得倉促,跟埋一個窮漢沒啥兩樣。將軍傾金山,倒玉柱,跪在我的墳前大哭一陣。將軍說,浪子,你幫我記著,得找個機會,給小林子把墳修修。但過後,將軍槍林中去,火線上回,總沒空閑。三個月後的一個淩晨,集結在桑植劉家坪十多個村莊的各路部隊,同時被嘹亮的軍號聲召喚,踏上了漫漫征途。隨後,部隊像一支鋼鐵洪流,經黔、滇、川、甘、陝等地,一直走到延安,走到紅軍的統帥毛澤東的身邊,不久走上抗日戰場,之後,就是解放戰爭,朝鮮戰爭……一去數萬裏,一去幾十年。可我知道,不管走到哪兒,不管過去多少年,將軍都記著,還欠著給我小林子修墳呢……
老顏本來是走了的,可出發第二天,部隊搶渡澧水,天上敵機丟炸彈,老顏受傷了。一顆彈片鑽進腳踝,老顏不能走了,隻好就近找了戶人家養傷。分手時,將軍叮囑老顏:等傷好了,你去穀茂林家看看,穀家有啥困難,要想辦法關照。老顏養了三個月,傷是好了,可走起路來,得腳尖著地,腳跟使不上力,從此落下殘疾。
老顏記著將軍的話,置了副籮筐,裝作收藥材的,去了包穀界。在我們老穀家,老顏看到一片犧惶景象,房子全燒光,屋基上荒草淒淒……村人們告訴他,我爹我娘,還有我弟弟都被殺了,我媳婦和娃逃命走了,興許還活著。
2
紅軍一走,湘鄂川黔蘇區又落入敵人手中。國民黨幾路人馬蝗蟲般湧來,當地土豪劣紳借勢組織的“清鄉團”,開始瘋狂屠殺紅軍所屬武裝人員及傷病員、蘇維埃幹部、農會主席、紅軍家屬等。根據地人口銳減。我們包穀界兩百來口人,就殺掉五十幾口。我家祖墳上,新添我爹我娘,還有我十五歲的弟弟三個墳包。
我媳婦玉蓮和我娃滿穗逃走活下來了。我爹有先見之明,紅軍剛走,他老人家就覺著要出啥大事了,就逼著玉蓮帶著滿穗回她娘家去。娘兒倆是黑夜裏走的。她娘家在很遠很遠的山裏。她八歲時來到我家,一直就沒回去過。村裏也無人知曉她娘家在大山的哪個廊場。
隻是,娘兒倆走得急,連將軍送給滿穗的銀手圈也忘了帶上。
桑植縣在一場血雨腥風中顫栗著苦熬。此後,凡殺過人的幹田壩上、河灘邊、村街場坪等廊場,長年累月陰氣森森,即便是暴日下,也陰冷入骨。半夜聽到有人哀號怨叫不止,聲聲斷腸。有人走來走去,隻見下身,不見上身。
第二年,桑植地界滿山遍野的映山紅沒有開。山野的布穀鳥叫出了烏鴉的聲音。地主老財們房前屋後的大樹上,常常掉下來碗口粗的青蛇,悄無聲息地爬進他們的內室,鑽入他們的被褥。再以後的若幹年,映山紅開得倒是旺,卻一律是白色花瓣,春天一到,山野間披霜戴雪,似蒙了白色孝布一般。
3
我娃滿穗三歲時,知道要爹了。
滿穗最初的記憶是在她娘的背上。滿穗問她娘,我爹呢,我爹去哪噠?
她娘說,你爹打仗去噠,過不多久就會打回來。
滿穗問,爹是不是被打死噠?
她娘說,不會的,你爹跟著他團長。
說是這麼說,但滿穗的話卻成了玉蓮滿心的疑惑,常常攪得她睡不著覺。
玉蓮的娘家在離包穀界一百多裏的毛埡村。毛埡是深山裏的深山,孤懸絕塞,南邊獨路上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北邊有山路與鄂西的鶴峰縣交通。
毛埡山下是芭茅溪鄉。芭茅溪就是賀龍兩把菜刀砍鹽局的那廊場。那一帶緊鄰鄂西,地處偏僻,山高地險,也有很好的群眾基礎,紅二、六軍團走後,留守的遊擊隊就在這一帶活動。國民黨占領了桑植大部分地盤後,卻對這一帶鞭長莫及,無奈遊擊隊熟悉當地地形,熱絡當地人情,一時難以剿滅,竟容忍了這一梁山水泊地的存在。
玉蓮就背著滿穗,從毛埡的這個寨子走到那寨子,每每遇到遊擊隊員和傷病員,都要問,知道穀茂林嗎?給楊團長當警衛員的那位。有人搖頭。有人擺手。也有人跟她說,走了,隨大部隊走了。
可還是抵不住滿穗不斷要爹,常常也為求得一點心理上的安慰,一見人就問,穀茂林去哪噠?給楊團長當警衛員的那個人……
滿穗最早學說話,也就是那一句:“看見我爹了嗎?他叫穀茂林……”
滿穗四歲才開始走路。路,都讓她娘走了。
她伏在她娘的背上,她娘年輕,頭發又黑又長,在後邊綰起一個坨坨,穿一件藍花白底的衣衫。她娘背著她到處走,用力久了,左肩下方那兒開縫了,滿穗就伸進去一根手指,撓她娘的癢癢肉。
4
早春二月天,樹梢上開始拱出豆粒大的嫩芽苞,坡地上,山道邊,溪溝旁已逼出一層養眼的淺黃淡綠。但天氣尚冷,空氣中依然流動著那種頑固的濕冷清寒。行在路上,時有風起,將人衝撞挾裹,如同鋪天蓋地的涼水潑著,渾身打顫如篩糠。
跛腳老顏肩挑貨擔,一高一低,走過一個又一個寨子。一路打問楊玉蓮娘家住哪兒。
老顏找玉蓮、滿穗娘倆兩年,沒找著。卻誤打誤撞,在芭茅溪找到了遊擊隊。也是前幾天,他才聽說玉蓮娘家在毛埡。
老顏走到一個埡口,見有人在一塊油菜地裏忙乎。像是間苗,像是除草,但從背影看,那該是個女人。
老顏手中的貨郎鼓搖一搖,那女人直起腰,棚著手向這邊張望。油油的一片綠中又冒出個紮羊角辮的小腦袋。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歡叫一聲,跳出油菜地,歡躍著跑過去。她太小了,奔跑時像隻小雛雞,兩手兩臂張開,似兜著風,實則盡力平衡著身子,使自己不致摔倒。
她跑到老顏麵前,一臉爛漫地說,你是我爹麼?你一定是我爹啦!
老顏想,人找到了。老顏說,你是滿穗?
聽見老顏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小臉更加紅豔,說,那你一定是我爹啦。
滿穗從老顏手中要過貨郎鼓,一手咚咚嘭嘭搖著,一手拉著老顏的手,朝油菜地那邊,大步走去。
玉蓮竟然沒認出老顏是誰。
老顏說嫂子,我是給楊團長當參謀的那一位,去過你們老穀家……
老顏說,楊團長給滿穗取名字的那天我在場!
玉蓮實在對老顏沒晗印象了。老顏和將軍去我家那天,穿一身草灰的軍裝,頭戴八角帽,顯得年輕而英俊,而眼前,他頭發蓬亂,一臉絡腮胡,還跛腿。
玉蓮看著老顏的腿說,我記得你到我們老穀家時,可是全手全腳的?
老顏將他的腳是啷麼殘的,啷麼又來找她娘倆的來龍去脈說給玉蓮聽。
楊玉蓮忍不住問了,那茂林呢?茂林在哪兒?
老顏想想,又想想,說,到你們家再說吧!
玉蓮帶滿穗回娘家後,與她娘及兩個兄弟過活。這樣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她八歲去老穀家當童養媳前的樣子,隻是有個滿穗,她才沒忘,她有一個當紅軍的男人。
5
玉蓮對老顏說,眼見穀姓一家人就隻剩下滿穗一根苗了。往後,有我,有我的兩個兄弟,滿穗也能長大成人。可我,我,我想帶滿穗去埋他爹那廊場看看,這樣才對得起死人。麻煩你帶我和滿穗走一回,認認她爹的墳,往後日子太平了,還得將她爹遷回去……
老顏覺得,穀茂林的這個女人了不起。
我死的那廊場,靠近桑植西北的鄂西地界,從毛埡出發,翻山越嶺,要走一整天的路。
老顏帶我媳婦和我娃去了。
我的墳包在一個灌木連片、雜草叢生的山岡上。山岡附近有幾戶人家,老顏將我媳婦和娃帶去的時候,天已煞黑,就沒驚動他們。老顏在我的墳包不遠的一個背風的地方,用路邊的柴茅搭了個棚,又從人家的稻草垛上扯來些草鋪在棚裏,那棚讓玉蓮娘倆睡,老顏自己睡在不遠處的草垛下。
那晚月光明汪,照得山岡如同白晝。睡了會兒,草垛下的老顏看見我媳婦從柴茅棚內出來,來到我的墳包上,坐了一會兒,開始動手扒墳。月光最初從天上下來時,本是一根一根,一杆一杆的,發出針樣線樣的銀光,等它們落到那片山岡上空時,卻變了形,像梨花又像雪花,滿是碎了的光華,接著就團結成雲朵或棉絮模樣,一朵一朵,一團一團,像被施了魔法,滯留在空中,飽滿,圓潤,祥和。我猜不出玉蓮要幹啥,我靈魂出竅,一縷輕煙似的,從墳中升上去,坐在月光團結的雲朵或棉絮上,觀望著我前世的媳婦。
我看見老顏慢慢走過去,走到她身後,看著她忙乎。
玉蓮不停地用樹枝鏟、撬,由於頻繁用力,樹枝折了,她就換一根。後來我看見老顏也走上前去,動手幫她扒……他們扒到了骨骸的那一層。我看見我的骨骸用一張草席緊裹著。玉蓮說,顏參謀,我自己來,我要看看這個人是不是我男人。玉蓮說,土裏埋著的這個人啊,你要不是我男人,那我就扒錯了你的墳,你得原諒我冒犯了你,衝撞了你,你若是咽不下這口氣,要殺要剮,你都朝我來,別跟我陰世的男人過不去,也千萬別報複我的娃。我的娃還小,一棵嫩秧秧……你有怨氣,有怒火,盡管朝我來……
玉蓮慢慢揭開草席,我看見腐爛了的草席蛇蛻皮一樣,一片一片,一點一點,都碎了。我看見我的骨骸依然保持著葬下時的模樣,頭骨、頸骨、四肢骨、胸骨、脊椎骨都還在,並連成一具人字形骨架。我看見玉蓮用手慢慢摸我的骨骸,摸了頭骨摸頸骨,摸了頸骨摸胸骨,摸了胸骨摸手骨,摸了手骨摸盆骨……她似乎還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她男人的骨骸,她將手指停留在尾骨上。
我看見玉蓮摸我的尾骨,我就明白她啷麼要摸我那兒了。有回,我倆在床上恩愛,完事了,她摸著我尾骨那兒說,你這兒凸凸的,像塊瓦片,瓦片上一個窩兒,你就是變具白骨,我一摸這兒,就認得你了……
想到曾經床上的玩笑話竟然成真,玉蓮眼裏的淚水泉湧而出。
我看見她不出聲地全身慟著,雙肩像青蛙鼓氣一樣,一抽一聳。
我看見月光細滑綢布一樣的灰色悲傷。不知覺地,待在玉蓮頭頂的我落下一串淚水珠子來,叮叮咚咚落到玉蓮的頭皮上、耳朵上和後頸窩裏。玉蓮感知到我就在她的頭頂凝視著她,玉蓮抬起頭,無比溫情地說,茂林,我的男人,我的心思你都明白了,我生死都是你的人。可我現在還不能跟你來,因為娃還在。我要把娃養大,我得替你好好守著一個家。娃在,家就在……
老顏去林子中撿了幾塊杉樹皮回來,將我的骨架上下裹了,然後和玉蓮一起動手,依原樣將骨架擺放好,再把扒開的土填上,將拆掉的石頭依原樣碼好。忙完這些,東邊山嶺上一層薄金淡銀的晨光透過來,天一下子亮了。
滿穗睡得香飄萬裏。
玉蓮將滿穗叫醒,帶到我的墳前,指著那墳包說,滿穗,記著,這是你爹的墳。往後天下太平了,還得將他遷回我們老家包穀界安葬。
滿穗沒聽懂。
該是打道回府了。可這一刻,老顏腦子裏突然就浮現出家裏的爹娘和兩個妹妹來。像久旱的莊稼突然遇上了一陣行雨,他的心立時就變得濕漉漉的了,隨之生出一個強烈衝動,他要回家看看。
老顏說,玉蓮嫂子,這兒離我家不遠,我出來也有五六年了,我想回家看看。
玉蓮說,這一趟真是難為你了。你回吧,我和滿穗回毛埡。
老顏說,玉蓮嫂子,路上你得小心些啊。
玉蓮說,這路上人家也都良善,我們不會有事,你放心就是。
老顏的家在鄂西的恩施。他的目光越過群山,那裏有他牽掛的親人。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回家隻是看看,看過了,還回芭茅溪。回去時,我專打毛埡走道,再來看你和滿穗。
事情卻在這關鍵時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滿穗聽說老顏要與她娘倆分手,突然就鬧起來,生硬地將事情攪亂。不,我不讓爹走,我要跟爹在一起。她認定老顏是她爹。
玉蓮指指我的墳包,對滿穗說,這兒才是你爹。
那土包啷麼是爹?滿穗不懂。滿穗的頭搖得像她手中的貨郎鼓,一串晶瑩的淚水流下來。像開春的一記響雷,滿穗突然尖叫著哭起來:不,我爹在這兒。她哭著喊著,躥到老顏跟前,兩手緊緊攥住老顏的褲腿,抬起頭,看著老顏的眼睛直喊,爹,爹。
老顏的目光與滿穗對接,似被炭火哧溜燙了一下。滿穗哭得更傷心了。老顏搖著頭,眼睛躲閃著被淚水淹沒了的滿穗的眼睛。
玉蓮怒氣上來,說你真是個忤逆子,親爹老子都不認!就要動手打她。
老顏擋回玉蓮的耳刮子,說孩子還不懂事,不能怪她。算噠,我不回去噠,我送你們回毛埡,今後我再找機會回去。
玉蓮將心擺放到老顏這邊,說,你還是回去看看,百善孝為先,為人之子,家有高堂,不能不回去看看的。這樣吧,你回去,我娘倆跟你去,等你回家看過,我們再回毛埡。我們一道出來,一道回去,也是順理。
6
一路翻山越嶺,走走停停。滿穗認定老顏是她爹,一會兒要老顏背,一會兒又要自個走。原本兩天的路,他們走了三天。
老顏的家在清江河岸一個三百多戶人家的鎮上。走到鎮街東頭,老顏替玉蓮娘倆找了個小客店住下。他讓娘倆在這兒安心等他,他回家看看就回。
老顏從身上掏出五塊光洋給了玉蓮。開始,玉蓮不要。老顏說,那是他從遊擊隊的經費裏支取,帶給玉蓮娘倆的,是給穀茂林的撫恤。
後來,老顏一想起這事就悔,五塊光洋啷麼早不給晚不給,偏這時候給。
沿鎮街西頭一深巷拐進去,走不到一裏,一處屋後靠山的房院,就是老顏的家。老顏父親是名在一方的郎中,卻不開鋪麵,所以他們家有些背。
當老顏站在家門口時,他那彎腰駝背的父親已不認得他了。老顏瘸著一條腿,胡子拉碴,顯得那麼老蒼。父親看見他,說兄弟,你找誰啊?
老顏說,爹,我是顏清,我是你兒啊!
父親再看看他,搖搖頭說,你不是我兒。我沒兒啊!
老顏說爹,我真是你兒啊!
父親又看他一會兒,這才拖著哭腔叫一聲,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你還曉得歸家啊?
老顏一高一低奔過去,跪在爹的麵前哭起來。
當初,老顏是從湖北恩施州的師範學校偷偷跑出去的,這麼些年了,家裏都不曉得他幹什麼去了,是死是活也不曉得。老顏和父親都沒想到,他們見麵竟是這樣一個樣子。
老顏說,娘呢?妹妹呢?
父親說,你娘死了,你兩個妹妹都嫁人了,你爹我也快死了,我要成老絕戶了,你還曉得回來啊!
父親這麼說著,心裏有氣,就伸出手,打了老顏一耳刮子。
父親的手落在老顏的臉上,老顏沒感到痛,卻嗷嗷大哭起來。老顏伸出兩臂抱住父親的腰,心裏感到一絲鬆快。
隔一會兒,父親兩手落在老顏肩上。
老顏站起來,扶著父親的腰,說爹,你先帶我看看娘去。父親打脫他的手,在前麵引路,往屋後山坡走去,老顏一高一低,跟在爹後麵。
父親告訴老顏: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去世前,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娘交代說,老頭啊,清兒要是有回來的一天,你就帶他到我墳前,讓他發個誓,今後再不出去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得讓他娶妻生子,替老顏家傳宗接代啊!
老顏照娘要求的,也真發了誓。
父子倆回到家裏天已黑下。父親問及老顏這些年幹什麼去了,腿是啷麼瘸的。父親麵前不說假,老顏將自己的真實經曆以及紅二、六軍團大撤退的情況都跟父親一五一十說得聽了。
父親是個開明的讀書人。他雖偏安鄉間,卻最是關心國家大事。在這個鎮子上,他是惟一到處搜閱國民黨黨報的人,他對國家大事及形勢的了解,是任何一位有學問的鄉下人所不及的。此刻,他將目光伸向遙遠的西北方,告訴兒子許多事情,西安事變啦,國共聯合抗日啦,平型關大捷啦……父親的話,在老顏聽來,既新鮮又振奮。老顏聽得出來,父親的話中,很是信任共產黨,也很讚賞共產黨的。
家裏是三棋四柱的房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了。父親住的東頭,有兩塊椽子斷了,蓋在上麵的瓦片露出手板寬的空隙。老顏看到屋裏有幾塊沒有上過屋梁的椽子,就明白是父親新近置下打算修漏的,隻是因為腰不得力,上不得屋便將事情擱置了。天明,老顏搬來木梯,爬上屋簷去換椽子。鎮上的兩個後生過來看見說,顏叔,你要修漏,何必請匠人,俺們都會的,你隻要喊俺們來做就行。說著話就過來幫老顏護木梯,遞椽子。父親笑嗬嗬地說,哪是匠人,那是我兒顏清,顏清回家了。話語裏漾出幾分熱和勁。兒子回來了,父親心裏高興,由不得他對人那麼熱和。兩個後生都是老顏的發小,聽說是顏清回來了,小時的玩性和親熱便找回來了,他們一邊與老顏套著親近,一邊就給老顏搭幫上了。這個父親一人住著房院裏,第一次有了後繼有人的熱鬧勁。
接下來鎮上又來了些年輕人幫忙。父親準備了豐盛的飯菜,中午過後,屋漏修完,幫忙的,看熱鬧的,凡是能叫來的,都叫來一起吃。父親喊大家吃飯,少有人拒絕。平日,父親靠著醫術和德行賺足了人氣。而今天的人氣,卻是因為老顏回來了才有的。老顏明白得很,自己能夠回家過日子,對父親來說,該是多麼重要。
天黑下來,吃飯喝酒的人慢慢散去。月亮出來了,天空中漂浮著縷縷看不清的霧靄,老顏站在院子裏盯著天空發愣。
父親說道,清兒,你心裏有啥事,千萬不要瞞爹啊!
老顏將父親攙扶進屋,坐下來,將此行回家的來龍去脈講給父親聽,講明他明兒還得把楊玉蓮母女送回桑植去。
父親說,那你還不快將娘倆領回家來,把她們撂在外麵,萬一出了意外啷麼辦?
老顏哎呀一聲,拍拍後腦勺,似乎才恍然明白過來,一陣風似地出門,一高一低地朝玉蓮娘倆住的鎮街東頭顛去。
7
當老顏找到那個小客店,玉蓮娘倆已是蹤影全無。店老板說,那娘倆隻住一晚,今早上就走了。老顏慌神了,十成魂魄丟下一成,說啷麼就走了,不是答應我等我回來麼?老顏把鎮子上大小客店都問過,最後確信玉蓮娘倆早踏上回家的路了。
這路上山高水遠,滿穗娘倆要真出個啥閃失,自己也別活了。老顏的魂魄像土塊碎渣樣又落下去五成,就急忙出門,緊趕。也不管他這跛足腳力趕不趕得上早他一天起程的人。老顏潑死的追。一路上除了遠村近莊零星的狗叫,唯有空蕩蕩冷清清的月亮地。老顏追趕了大半夜,隻覺得他那跛腳也不是長在他身上了,而是另外拖著的一根丟也不能丟棄的柴棒。
到天明時,老顏偏倒在路旁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焐了團辣椒麵似的,火辣辣地痛。他將丟落在路上的魂魄一點點收回聚攏,竭盡全力定下心神。老顏想,不該給玉蓮嫂子那五塊光洋。那五塊光洋一給,她一定以為,那是自己與她娘倆正式道別了。
老顏歇足了氣,爬起身又趕路。在這急火燎毛的當口,癩子腦殼上加瘡,路上老顏硬生生被一個十成魂魄丟了八九成的叫花子毛孩糾絆纏了。
這個小毛孩十來歲的樣子,頭發長亂髒臭,臉上滿是跌傷或荊刺掛傷後結出的痂殼,更遭罪的是,他的兩手兩腳滿是凍瘡,有幾處潰爛了,散發出惡臭的氣味。他因為饑冷和疾病,像條找不到家的小狗偏倒在路邊,隻差一口氣沒死。老顏看見他,將他抱到一處背風的溝坎下,生了堆火,抱著他烘烤。待他慢慢蘇醒過來,又去山坡上人家的菜地裏拔了兩隻蘿卜,放火上煨烤熟給他吃了。小男孩眼睛烏黑清亮,一眨不眨地看著老顏。老顏問他哪來哪去。小男孩骨碌著眼珠子對著老顏的臉端詳琢磨,眼裏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開口便道:爹!你是我爹!你一定是我爹!
老顏的心緊了一緊,說,我不是你爹,我是過路的,看你可憐,快死了,才救你的。
但小男孩卻認定老顏就是他爹。他說,你不是我爹,你啷麼會給我烤火?啷麼會給我吃的?
老顏想到穀滿穗,她不滿一歲就沒了爹?如今又因自己大意而走失,也不知回沒回家,遭了什麼罪。老顏的心又一緊,兩眼紅潤起來,淚水開始在眼眶裏打轉。老顏說,我不是你爹!
看見老顏快哭的樣子,小男孩粗聲大氣地說,你不是我爹,你啷麼會哭!
說著話,小男孩掙脫老顏的懷抱,向前猛跑幾步,他身體太過虛弱,咚的一聲摔在地上,想爬起來,卻沒能爬起。
老顏走過去,將他抱起,坐在火堆旁,輕聲問道,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是出來找爹的,是不是,那你娘呢?
小男孩扯起嗓子哭起來。
小男孩告訴老顏:他叫梁三,他的兩個哥哥,他爺爺、奶奶、伯伯、叔叔,一家人全死了,被人殺死了……後來,娘也死了。
老顏從梁三斷斷續續的話裏弄明白:他爹很多年前就當了紅軍。四年前,國民黨搞“清鄉”,娘帶著他躲在了屋後山的紅薯洞中,才沒被抓去,而其他親人全被殺。為找爹,娘帶著他,乞討流浪到桑植。找來找去,爹沒找到,娘卻病了。娘感覺自己不行了,就帶著他往老家趕。回到家就死了。娘死前,自己給自己刨了個坑。娘囑咐他說,三兒啊,娘死了,不要忘了找你爹。說完話就咽氣了。梁三流著淚給娘掩上土。他記著娘的話,哪兒有紅軍,爹就在哪兒。可沒了娘的護佑,他被惡狗追咬,被人戲耍毒打,吃遍了苦頭……
老顏想,從來就沒人對他這麼好過,難怪呢,他叫我爹。
老顏背著梁三上路。老顏覺得,他和梁三就像兩個一同落水的人,自己是沒法丟棄他了。
8
確因老顏給了那五塊光洋,玉蓮才決意走的。她想,顏參謀回家了要敬孝父母,父母也會留他在家裏,為他娶妻生子。不能牽累他……走吧。就背著滿穗走了。
滿穗說,娘,等爹,等爹回來。
玉蓮說,我倆這就找爹,跟爹回家。
滿穗本是要跟她娘鬧一鬧的,聽娘這麼說,心裏就樂。
走在路上,滿穗一直念叨著,爹爹,爹爹。
玉蓮也一直應和著,爹爹,爹爹。
可滿穗念著念著,人就迷糊了。
天黑時,走到一山坳人家,玉蓮求主人借住他家柴房。那家主人和善,給了娘兒倆一點飯吃,還送來一條破棉被,囑她夜裏別讓孩子凍著了。可夜裏醒來,發覺滿穗燒得渾身滾燙。想是滿穗是著涼了,過一天就會好的。
天亮,又背著滿穗上路。
路上滿穗依然念叨著爹爹,爹爹。
玉蓮依然應和著爹爹,爹爹。
玉蓮想,真是大意了,讓滿穗害上了冷熱病。以前,滿穗時常著涼,可挨一挨,過一兩天就會好的。感覺這次滿穗害的病與以往不同,這次好像是打擺子,一陣子冷一陣子熱,渾身發抖,上下牙磕碰得咯咯響。
到夜裏,又找一戶人家住下時,滿穗燒得更厲害了,人更迷糊了。好不容易挨過一夜,向主人打聽,這附近可有郎中。那主人也是熱心人,把娘倆帶去村裏一個土郎中家中。玉蓮花一塊銀元,在土郎中家吃住一天。滿穗吃了土郎中自配的藥,燒就退了。
這一天,娘倆快走到毛埡地界,天黑下來,隻好在路邊找個避風的廊場歇息。滿穗病是好了,人卻變傻了,也不知道要爹了,倒是一夜風平浪靜。到天明正要起程,滿穗突然蹦起來,口裏喊著,爹爹,爹爹。隻跑兩三步,就被一塊石頭絆倒,嘴巴碰在地上,滿嘴是血。再站起來,走兩步,又摔倒了。玉蓮走過去抱起她,問,滿穗,你啷麼了?
滿穗說,娘,我什麼也看不見啦!
玉蓮心疼得要命,抱著滿穗哭道:滿穗,我可憐的娃,滿穗,我可憐的娃……
就在這時,滿穗聽到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的腳步聲急急趕過來。她豎起兩隻耳朵,像凝神靜聽遠處一聲細長的雞叫。她抖動耳朵說,娘,爹,俺爹回來了。
玉蓮說,娃呀,看你中的哪個邪呀,這陽青白日的,路上一個人看不見,誰是你爹呢?,
玉蓮回過頭,看見老顏帶著個小子急匆匆走過來。她有些慌張,說,顏,顏參謀,你啷,啷麼回來了……
滿穗口裏喊著爹爹,向老顏跑去。可她摔倒了,摔了個嘴啃泥,滿嘴是血。
老顏抱起她,滿穗,你啷麼了?滿穗,你啷麼了?
老顏抱著滿穗走到玉蓮麵前,哭叫一聲嫂子,俺實在對不起你啊!俺不該回家……滿穗她這是啷麼了拿
玉蓮說,這一路上,娃打擺子,中邪了,我想等過兩天,她就會看見了。
玉蓮說對了,滿穗患冷熱病,眼睛被一股邪氣衝瞎了。可是她卻沒能好起來。
該回家了,滿穗親熱地叫著爹爹,爹爹,跳著鬧著往老顏的背上爬。
9
老顏將梁三留在毛埡,下芭茅溪了。娃兒們需要玩伴,兩個娃一見麵,就相互喜歡上了。滿穗的眼睛看不見,梁三成了她的腿和眼。梁三比滿穗大五歲,有力氣,不是背著她,就是牽著她,跟她跑前忙後的。後來,沒梁三在身邊,滿穗也可以滿寨子轉悠了。
老顏經常上山來看兩個娃,帶些好吃的好玩的給他們。老顏似乎忘了對他死去的娘許過的要回家娶妻生子的願,沒顧得著回去。老顏肚裏有文墨,他當過團參謀,凡事有策略,現在遊擊隊離不開他了。
滿穗和梁三,都叫老顏爹。
這年冬天,國民黨桑植縣黨部暗裏調遣地方團防,並聯絡駐紮在湖北鶴峰方麵的軍隊,共計兩千餘人,兵分三路,從南、北、東三個方向長途奔襲活動在芭茅溪的紅軍遊擊隊。天麻麻兒亮,芭茅溪還在睡夢中,一陣牛角號突然吹響,從幾麵山頭上衝下來成千上百的槍兵,撲向小鎮。
這一次,紅軍遊擊隊遭受到毀滅性打擊。少數活下來的遊擊隊員隻好化整為零,進入深山老林。
老顏帶著兩個遊擊隊重傷號逃到毛埡村。滿穗的兩個舅舅打定主意收留他們,將他們藏進附近的一個岩洞裏。那兒崖高林密,沒有人煙,在那兒隱藏下來養傷治病,再合適不過。
毛埡是個紅軍村,全村一百二十幾號人就有三十幾位參加了紅軍。不久,清鄉團上毛埡了。清鄉團由地方惡勢力組成,他們打著“清共”旗號,卻以搶劫財物、抓人勒索為目的,所到之處,燒、殺、淫、擄,無惡不作。毛埡人逃進了山林子。一些沒逃走的人不是被射殺,就是遭火刑、石滾、刀割等刑害。清鄉隊見東西就搶,見屋就燒。各個寨子的大火燒起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玉蓮的兩個弟弟和娘也被殺了。他們家住得偏僻,平日少有人往顧,都以為清鄉團找不到他們家來,就沒進山林子,結果一個也沒活下來。
玉蓮帶著滿穗、梁三,事先躲進了老顏他們待的那山洞。
這天清晨,玉蓮對老顏說,顏參謀,你照看好兩個娃和兩個傷員,俺下去弄些吃的。老顏囑咐她小心些。玉蓮出了山洞。隨後梁三也跟出來。老顏想攔沒攔住。
梁三跟上玉蓮。玉蓮讓他回山洞。梁三不肯。突然發現清鄉團的人正在這一帶搜山。玉蓮忙拉著梁三躲進柴草弄。這時山下有人喊,那兒有人,抓住他們。
玉蓮想,退回山洞是不行了,得立馬引開敵人。拿定主意,玉蓮拉著梁三爬上山岡,再拉著梁三往前跑去。前方有片陡崖。山洞中看著兩人奔跑的老顏,腦子鑼聲樣被敲了一下。
敵人正往山岡攀爬。聽見有人喊,是個女的,不準打槍,抓活的。眼見敵人要爬上來,玉蓮故意大聲喊叫著:顏參謀,你受傷了,遊擊隊將你交給我,你怕連累我,一聲不響地跳了崖,我啷麼好向遊擊隊交代啊!